津南老家的空气里,总带着一股熟悉的土腥气,混着年根儿底下隐约的烟火味,钻进林阳的鼻腔时,他心里头先是一暖,随即又泛起些微涩。车停在老伯儿家院外,刚掀开车门,就听见屋里传来老婶儿高亮的嗓门,说的是本地话,热热闹闹的,衬得这冬日的午后都有了温度。
爷爷在老伯儿家从分到这个房子就一直住着。自打上次摔了那一跤,林阳就没怎么踏实地回过来看过。毕业的事像一团乱麻,缠得他分身乏术,除了过年那匆匆一瞥,其余时间都耗在学校和找工作的奔波里。记忆里的爷爷,从来都是硬朗的,哪怕只是热口早点,只要自己能挪动,绝不肯麻烦旁人。可这次进门,老伯儿家在一楼,不用爬楼,老婶儿还是低声跟他说:“你爷这一年,话也有点噜噜不清了,耳朵也背了些,喊半天才能应一声。”
林阳心里一揪,抬头就看见爷爷坐在炕沿上,穿着件深蓝色的旧棉袄,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眼神算不上清亮,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分明亮了亮,随即,那熟悉的、带着期盼的笑容就慢慢在脸上漾开,像水纹一样,一圈圈漫过眼角的皱纹。林阳走过去,喊了声“爷”,爷爷点点头,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含糊的应答,手却抬了抬,像是想拍他,又没什么力气似的落了回去。林阳赶紧握住爷爷的手,粗糙,带着老年斑,还有些凉。
除夕这天来得很快。天还没亮透,手机就震了一下,是保险公司的刘主管发来的新年祝语,措辞喜庆,末尾却没忘加上一句:“年后盼着你的第三单,加把劲,争取能去新人峰会,我这边一定尽力帮你争取!”林阳看着短信,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像是过年的热气里掺了点凉风。他回了句“谢谢主管,新年快乐”,就把手机揣回了兜里。
按照老规矩,一早要去祭祖。大哥林强,二哥林国,三哥林军都在,加上几个长辈,一行人拎着祭品,踩着结了薄冰的田埂往坟地走。风不大,但刮在脸上还是有点疼。给奶奶上坟的时候,林阳蹲下来,把纸钱一张张拆开,点燃。火苗舔着黄纸,映在他眼里,恍惚间好像看见奶奶在世时,也是这样在灶台前忙碌,火光把她的脸照得暖暖的。
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高了些。屋里的贡桌上摆着奶奶的照片,黑白色的,奶奶笑得很温和。爷爷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贡桌前,背有点驼,就那么定定地站着,望着照片,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跟奶奶说什么悄悄话,又像是只是发怔。林阳站在门口,没敢打扰。他知道爷爷跟奶奶感情深,这许多年了,心里头那点念想,大概就靠着这张照片和坟前的几缕青烟维系着。
晚上的年夜饭很丰盛,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还有老婶儿拿手的炸丸子。电视里放着春晚,热闹的歌舞声、相声小品的逗乐声,混着窗外偶尔响起的鞭炮声,把年味儿堆得满满的。可这些热闹,好像都跟爷爷没什么关系了。他没怎么动筷子,喝了小半碗粥,就说累了。
“我先睡了。”爷爷站起身,对着一屋子人说,声音确实有些含糊,“都吃好喝好,别管我。”他又转向几个小的,就是林阳的堂哥们还有堂妹小五,“三十的饺子得多吃点,来年有好运,有福气。”
孩子们脆生生地应着“知道了爷爷”。林阳望着爷爷的背影,他走得不快,脚步有些沉,慢慢挪进了里屋。门轻轻带上,把外面的喧闹挡在了另一头。
林阳点点头,想跟爷爷说点什么,比如“爷你也早点休息”,或者“年后我多来看看你”,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千言万语,好像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消散在满屋子的饭菜香和春晚的背景音里。
他望着爷爷房门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这个年,好像跟往年不一样了。爷爷老了,真的老了。那些记忆里硬朗的、不肯服软的样子,似乎正一点点被时光磨淡。而他,除了看着,好像也做不了更多。窗外的鞭炮声又响了起来,噼里啪啦的,很热闹,可林阳的心里,却静得有些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