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气漫透课本时,林阳正对着高一期末化学试卷上的“49分”发呆。红笔圈住的“实验误差分析”栏空着大片空白,像被酸蚀出的斑驳痕迹——他想起上周分组实验,本该精准滴加的2mL氢氧化钠溶液,因手抖多加了半滴管,导致整组的中和滴定曲线歪成难看的折线。小雨作为理科组组长,那时正蹲在隔壁桌调试ph计,马尾辫上沾着试剂瓶的标签纸屑,像只振翅欲飞的蓝蝴蝶。
“林阳,来办公室。”陈老师的声音混着走廊的霉味飘过来。办公桌上摊开的分科意向表边角卷起,她的红笔在“文科综合”分数上画了个醒目的圈:“不是学不会,是心不在了。”窗外的香樟树滴着水珠,落在她教案本上的“电离平衡”公式旁,“上学期前三次周测,你的化学推断题还能拿满分,现在……”笔尖敲了敲他潦草的实验报告,“连‘左物右码’都记错,这不是‘跟不上’,是‘不想跟’。”
他盯着老师办公桌上的旧试管架,里面插着几支洗净的空试管,在阴雨天里透着冷光——多像自己此刻的心情,曾经装满对化学的热忱,如今只剩空洞的玻璃。陈老师递来一张文科班预选表,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枫叶,是去年学农时他夹在化学笔记本里的:“高二教室在三楼,文科班走廊能看见操场。别觉得‘被迫’委屈,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只是有些‘擅长’,需要先放下‘喜欢’。”
分班那天,小雨的名字在理科班榜首,而他的名字被工整地写进“史地政”名单。书包里的历史课本带着印刷厂的油墨味,翻开必修三第一页,“百家争鸣”的知识点旁,他无意识地画了支歪扭的试管,里面装着褪色的紫色液体——那是钾焰色反应的残像,在文科的字里行间渐渐淡去。
高二第一节历史课,老师在讲“焚书坑儒”,粉笔灰扑簌簌落在他校服肩线。同桌传来纸条:“你背书好快,昨天我背了三小时的‘郡县制’,你早读课就默满分了。”笔尖在“中央集权”四个字上洇开墨团,他想起高一化学课,自己能在三分钟内解完一道复杂的平衡移动题,而现在,那些历史时间轴像排列整齐的多米诺骨牌,他知道怎么推倒它们,却再没了当初揭开答案时的心跳。
最煎熬的是路过理科实验室。某天午后,他抱着地理图册去办公室,听见里面传来小雨的笑声:“这次银镜反应超成功!你看试管壁的银膜,像不像给冬天的阳光镀了层膜?”隔着玻璃,他看见曾经熟悉的实验台,如今摆满了高二的有机试剂,小雨的白大褂袖口沾着疑似溴苯的淡黄色——那是他本该参与的世界,此刻却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像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魔术表演。
晚自习时,后桌在背《中国近现代社会生活的变迁》,抑扬顿挫的背诵声混着走廊的风声。林阳翻开地理必修二,“人口迁移”章节的插图里,候鸟正排成人字形飞过天际——多像此刻的自己,被无形的季风推着,飞向陌生的迁徙地。他摸出铅笔,在图册空白处画了张实验桌,桌上摆着永远不会失衡的天平,砝码上刻着“历史”“地理”的字样,而本该放试剂瓶的位置,空无一物。
深秋的家长会,陈老师作为理科班班主任,在走廊与他擦肩而过时顿了顿:“文科月考看了,材料分析题思路很清晰。”她的目光扫过他手中的历史笔记,页眉处藏着个极小的“K”——那是钾元素的符号,被他用荧光笔涂成了淡紫色,“别总回头看实验室,既然选了文科,就把‘擅长’变成‘锋利’。”话落时,一片香樟叶刚好落在笔记上,盖住了那个褪色的“K”。
放学路上,小雨追上来,手里晃着最新的化学竞赛题:“这道晶体结构题超难,要是你还在……”话没说完就被风扯碎。林阳望着她校服上的元素周期表徽章,突然发现自己的文科校徽别针上,不知何时沾了点历史课本的金粉——原来有些告别,早在无数个走神的课堂、无数次路过的实验室门口,就悄悄完成了。就像试管里挥发的试剂,终将留下空瓶,而瓶底残留的痕迹,是曾经炽热却不得不冷却的梦。
深夜整理书包时,一张皱巴巴的化学实验报告掉出来。纸上是高一上学期的“焰色反应记录”,他的字迹还带着青涩的颤抖:“钾——紫色火焰,需透过蓝色钴玻璃观察,如夜空中未命名的星。”如今玻璃片早已不知去向,而那抹紫色,却在他每次翻开文科课本时,从纸页间轻轻跃起,像个未完成的句点,悬在“史地政”的字里行间,久久不落。
教室的灯熄灭后,林阳对着月光,在实验报告背面写下:“原来‘被迫’从来不是突然的抉择,而是无数个‘心不在焉’的累加——当化学试卷的红叉不再让我难过,当历史课本的重点不再让我抗拒,我就知道,有些翅膀,终将落在不同的枝头。只是偶尔会想,那支没画完的试管里,紫色的火焰是否还在轻轻摇晃,等着某个走神的瞬间,重新照亮整个黄昏。”
窗外的雨还在落,打在文科班的窗台上,像极了高一那年实验室的水龙头,滴答滴答,计量着时光的流逝,也计量着一个少年,与曾经的热爱,渐渐告别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