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烛火通明的敛尸房内,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站立的温清宁,另一个是尸身被安置在台子上的陋寡妇。
温清宁神色肃然又专注,手上带着手衣,低着头,一寸一寸地翻检陋寡妇身上的衣服。
呼出的白气,随着她的呼吸源源不断地产生又消散。
除了裙摆有一点脏污,以及背压产生的褶皱,衣裳整体干净整洁。
她凑近裙摆看了看,脏污主要集中在两侧和后面。
温清宁拧眉沉思片刻,伸手托起陋寡妇的双脚,裙摆自然下垂,有脏污的地方正好垂落在台子上。
被抬走的?离地的高度不高,是身高不足,还是力气不够,亦或都有?
将疑惑记在心中,她继续翻检里衣。
陋寡妇的里衣依旧干净,无损坏,也没有污迹。
温清宁接着看向头部。
与穿戴齐整的衣服相比,陋寡妇头发的凌乱便显得有些扎眼。
她没有急着上手,默默观察片刻,既没有旁人梳理过的痕迹,也没有木屑、草屑,只除了黏在头发上面的雪块。
从衣服、头发可以推测陋寡妇最后所在之地很干净。
不对!
温清宁收回将要碰到陋寡妇头发的一双手,目光凝聚在雪块上。
头发上的雪很容易抖落,而这雪块从延祚坊抬到京兆府廨都没掉,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冻在头发上了。
为了不让手衣上的温度造成干扰,她从随身锦袋中翻出一把小竹片,轻轻拨动。
果然,紧挨着头皮的一层头发都带着一层冰渣,有些冰渣沾了雪便成了温清宁看到的“雪块”,有些则隐藏在乱发中,企图瞒天过海。
失血而亡的早期特征之一就是出汗,但集中在额头和手心,不应该是整个头皮。
“人血在不同状态下,流血的快慢也不同……热乎乎的暖炕便是原因之一。”
当初在悲田养病坊中说的话突然在脑中响起,紧接着便出现一个念头:大出汗。
能做到“满头大汗”这种出汗程度的,除了疾病,便是高温。
可是陋寡妇身上的衣服没有汗渍,那么衣服极有可能被人换过。
也是,以陋寡妇对润娘的疼爱在乎,她怎么会穿着这件衣服去李家村。
除了哭灵的行头,必然还有一身体面衣裳。
想到某种可能,温清宁牙根紧咬,呼吸加重。
她甩了甩头,努力平复翻滚的怒意……
一个时辰后,温清宁结束验尸,手上拿着一个小油纸包去了书房。
书房中,王炳正在向沈钧行禀告积福寺一行结果,听到动静转头说道:“小娘子,真就让您猜对了,名单上的孩子还真都是得过重病的。您是怎么猜到的?”
沈钧行注意到她冷脸下压抑的怒气,有些惊讶,认识她这些时日,倒是头一次见她这么纯粹的怒意。
以往的怒意中都隐隐夹杂着别的情绪,或怜悯,或悲哀,都与这次不同,是发现什么了吗?
他一面想着,一面抬手让人落座。
温清宁行礼道谢,接着看向等答案的王炳:
“因为那些被收养孩子的姓名没有全部出现在名单上。至于柴火儿,想来应该是石御史没有足够的时间的去验证他究竟是真的被收养,还是遭遇了不测,所以才会让石岁记下他名字的时候一同记下‘待定’两字。”
她伸出两根手指,“从乌续本手中出去的孩子应该有两个去处,一个是名单上的这种,另一个应该是像柴火儿一样被买走收养。
“王阿婆曾经告诉我,最一开始被收养的几个孩子是石御史寻的人家,之后才由乌续本接手。我推测这也是石御史一定要自杀的原因之一,当他察觉到那些孩子被卖掉甚至遭遇不测,他将这一切的根源归咎于自身。
“人有时候会钻牛角尖,一味地在一件事情上翻来覆去的想。加之石御史本就是个多思之人,他可能会想如果他没有开这个头,是不是后面就不会出事?
“他也许意识到,甚至可能已经查到某人,这个人他惹不起或者觉得即使案子被翻出来也不过是推些替死鬼出来,所以他决定以身入局,一为扩大案件的影响,让这个案子一开始就不得不暴露在天光之下。事实上,他做到了。在皇城内的公署自杀,这是大陈开国以来的第一个,史书之上必会留上一笔。”
温清宁情绪有些低落,“二则是为了赎罪……以上所言皆是我凭现有线索推测之言,石御史自杀的真正原因,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王炳恍然大悟:“我觉得小娘子说的很在理,这样石御史的事就能解释通了。”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验尸所得?”沈钧行问道。
温清宁张了张嘴,眸光黯淡:“这是从陋婶子指甲缝里残留的皮屑,除了那只断甲没有,其余手指都有。”
说着将小油纸包呈上去,“不仅如此,我在帮陋婶子整理时发现她的头发被剪去一缕。种种迹象表明她的失血而亡,是有人刻意为之。
“她身上只有一个出血点,伤口齐整,这说明凶手对人体极为了解。头发汗湿结冰,说明陋婶子死前曾在一个特别热的地方待过。”
她顿了顿,双手交握,指甲深深地扣在肉里,“凶手在利用……利用高热加速血液流失,但没有用酒。我怀疑真凶在按照自己设下的条件杀人的同时,还在做验证,验证我当初在悲田养病坊的说法。若是如此,除了陋婶子可能还有别的受害者。”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森然的语气中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那是发自内心的自我谴责。
陋寡妇的死,让温清宁再一次明白,那本尚未完成的《鞫狱龟鉴》是一把双刃剑,也许……也许她确实该将它停止。
“我立刻安排人加紧搜寻。”说罢,沈钧行转头对王炳说道,“你和张三接去点人,再去把县廨的差役都叫上,必要时让关崖分出一部分护城卫……两个护城卫配六名差役,今夜需要将每一条街巷过一遍,明日城门开放后,向外扩搜。凡有来报失踪案的人,一律带来见我!”
“喏!”王炳重重地点了点头。
待沈钧行说完,温清宁继续禀道:“侯爷,陋婶子的衣裳被人换过,能拿到她现在身上所穿衣裳的应该是亲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