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月初八,天公作美。连日阴霾散尽,碧空如洗,金色的阳光洒满咸阳宫阙的琉璃瓦,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整座宫城仿佛被笼罩在一层神圣而喜庆的光晕之中。
天未亮,咸阳宫各门次第洞开。卫尉军精锐甲胄鲜明,手持金戈,如同钢铁森林般肃立于宫道两侧和宫门之外,一直延伸至王城御街。玄黑与明黄的旌旗在晨风中猎猎招展,连绵如云。空气中弥漫着新漆、檀香和春日花草的清新气息。
奉常寺的礼官们身着最隆重的祭服,早已在太庙、社稷坛等处忙碌,准备着祭告天地祖先的盛大仪式。少府调集的数千宫人内侍,如同精密的齿轮,在庞大的宫殿群中有条不紊地穿梭奔忙,进行着最后的检查和布置。椒房殿内,尚衣局最资深的宫女们正小心翼翼地服侍着王瑕,穿上那套耗费了无数心血、象征皇后无上尊荣的袆衣。
深青色的织锦为底,上用金线、五彩丝线绣出翚翟(雉鸡)纹样,栩栩如生,展翅欲飞。衣领袖口镶着玄色滚边,庄重典雅。腰间束着朱红锦带,悬挂着玉组佩,行走间环佩叮咚,清脆悦耳。头戴九龙四凤珠冠,金丝累成凤鸟展翅,口衔明珠流苏,垂于额前,更衬得她面如白玉,端庄华贵。这一身装扮,足有数十斤重,王瑕却挺直了脊背,如同青松翠柏,在宫女们的惊叹和祝福声中,静静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时刻。
章台宫。
嬴政亦在宫人的服侍下,换上了大婚的冕服。玄衣纁裳(上衣黑色,下裳浅红色),象征着天玄地黄。十二章纹(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于衣袍之上,彰显帝王威仪。头戴十二旒冕冠,白玉珠串垂落,遮挡了部分视线,也为他年轻俊朗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深不可测的威严。
吉时将至。
庄严的钟鼓之声自太庙响起,浑厚悠扬,响彻云霄,宣告着祭礼开始。嬴政在文武百官、宗室勋贵的簇拥下,乘金根车,率浩荡仪仗,先至太庙祭告赢秦列祖列宗,再至社稷坛祭祀土谷之神。繁复而庄重的仪式,一丝不苟地进行着。嬴政神情肃穆,动作精准,每一个环节都透露出对礼制的尊崇和对这场政治联姻的重视。
祭礼毕,已是日上中天。
真正的重头戏——亲迎皇后,正式开始。
由宗正赢傒(虽被斥责但此等大典仍需出席)和奉常卿为前导,嬴政乘坐的玄黑金根车在三千名卫尉军精锐的护卫下,在庄严的礼乐声中,缓缓驶出宫门,沿着早已净街洒扫、铺满红毡的御街,驶向王氏府邸。沿途百姓山呼海啸,“皇帝万年”、“皇后千秋”的呼喊声震耳欲聋。
王氏府邸中门大开,红毡铺地。王瑕在父兄族人的跪送下,由两位全福夫人(丈夫、儿女、公婆俱在的命妇)搀扶,登上皇后专属的翟羽金根车(车壁绘有翟鸟羽毛纹样)。车驾调头,在帝驾的引领下,在更加盛大的仪仗和震天的欢呼声中,缓缓驶向咸阳宫。
当皇后的翟车驶入咸阳宫正门——皋门时,宫中所有钟鼓齐鸣,声震九霄!早已等候在宫道两侧的百官、命妇、宫人内侍,齐刷刷跪拜于地,山呼万岁、千岁。
车驾一路行至举行大婚典礼的正殿——前殿(仿汉代未央宫前殿,秦时应有类似主殿)。殿前广场上,旌旗如林,仪仗森严。嬴政先行下车,立于丹墀(殿前台阶)之上。王瑕的翟车停稳,全福夫人掀开车帘,搀扶着她缓缓步下车辇。
当王瑕身着华美袆衣、头戴凤冠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阳光洒在她身上,十二章纹熠熠生辉,凤冠流苏轻摇,端庄绝伦,风华无双。她微微垂首,姿态完美地遵循着礼制,在百官的注视下,由全福夫人搀扶,一步一步,踏着红毡,走向丹墀之上那个玄纁衮服、渊渟岳峙的年轻帝王。
嬴政的目光落在缓缓走近的王瑕身上。冕旒遮挡下,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在审视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他看到了她的端庄,她的美丽,她的沉静,也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丝极力掩饰的紧张。这很好,一个懂得敬畏、懂得掩饰的皇后,比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更适合这座深宫。
终于,王瑕在嬴政面前三步处停下,盈盈下拜,行觐见大礼:“臣妾王氏,叩见陛下。”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皇后平身。”嬴政的声音沉稳有力,听不出喜怒。他伸出手,虚扶一下。
接下来的合卺礼在奉常卿的高声唱礼中进行。礼官奉上以红丝线相连的两瓣匏瓜(葫芦),内盛象征天地阴阳和合的美酒。嬴政与王瑕各执一瓣,相对而立。在礼乐声中,二人同时举杯,将匏中美酒饮下。酒味微甜,带着匏瓜特有的清气。饮毕,将两瓣匏瓜重新合二为一,用红丝线捆紧,置于玉盘之中,寓意夫妇一体,永不分离。
合卺礼成,百官再次跪拜恭贺。
盛大的婚宴在偏殿举行。珍馐美味如流水般呈上,钟磬琴瑟奏响《鹿鸣》、《鱼丽》等祥和雅乐。嬴政与王瑕并坐于主位之上,接受着宗室勋贵、文武百官的轮番敬酒恭贺。蒙嫣作为丽夫人,坐于下首稍近处,英气的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偶尔与相熟的武将家眷低声交谈几句。韩信坐在武将末席,身姿笔挺,目光沉静地观察着这帝国最高层的盛宴,偶尔与张苍、禽滑厘等人点头致意。
气氛热烈而喜庆。酒过三巡,嬴政便以政务为由,先行离席。王瑕作为皇后,依旧端坐主位,强忍着身体的疲惫和沉重冠服的束缚,保持着完美的仪态,应对着命妇女眷们的恭维和试探。蒙嫣适时地起身,代替皇后向一些重臣命妇回敬,举止大方,言语得体,倒是替王瑕分担了不少压力。
夜色渐深,喧嚣的婚宴终于接近尾声。王瑕在女官的搀扶下,乘坐凤辇,前往她的新居——椒房殿。按照礼制,皇帝大婚当夜需宿于皇后宫中。
椒房殿内红烛高烧,暖意融融。那盏“长明琉璃树”散发着柔和静谧的光芒。沉重的袆衣和凤冠终于被卸下,王瑕只着素色中衣,坐在妆台前,由宫女梳理着长发。镜中映出一张年轻而疲惫的脸庞。
殿门外传来内侍的高声通传:“王上驾到——!”
王瑕的心猛地一跳,立刻起身,垂首恭立。
嬴政走了进来,他已换下了繁重的冕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更显身姿挺拔。他挥退了殿内侍立的宫女,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
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凝滞。红烛噼啪作响,琉璃树的光芒静静流淌。
嬴政的目光落在王瑕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王瑕能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她努力维持着呼吸的平稳,垂着眼睑,不敢直视。
“今日辛苦皇后了。”嬴政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有些低沉。
“臣妾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王瑕低声回应。
“嗯。”嬴政应了一声,走到琉璃树下,看着那柔和的萤石光芒,“此物不错,墨家有心。”
沉默再次蔓延。王瑕感觉自己的手心微微出汗。她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那是她身为皇后的责任,也是……她无法逃避的命运。她想起太后的提点,想起那枚贴身收藏的“清心丸”,心中稍定。
嬴政转过身,走向她。王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下意识地绷紧。
就在这时!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急促的骚动!似乎有压抑的呵斥声和脚步声!
嬴政脚步一顿,剑眉瞬间蹙起,眼中厉芒一闪而过!王瑕也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寝殿的门被轻轻叩响,郎中令蒙毅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凝重:“禀王上,丽夫人宫中……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