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试机屏幕还亮着,南美版的提示框卡在“是否启用快速通道”上,小周站在茶水间门口,手里抱着设备,话没问完,刘好仃已经拎起水壶转身走了。
他没回工位,径直去了培训室。
门牌上的“会议室”贴纸边角翘起,风吹一下就能掉。他推开门,把三台测试机并排放在长桌上,贴上“德国”“日本”“巴西”的标签,和昨天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次他没让大家围过来操作,而是打开投影,调出一段录音波形。
“早上好,今天也别让机器吃掉你的时间哦。”
声音懒洋洋的,带着锅碗的背景音,像谁家阿姨顺口喊了一句。
底下坐着的都是厂里售后和客服组的老面孔,有人低头翻笔记本,有人悄悄按手机。刘好仃不说话,等录音播完,才问:“你们听出来,她为什么这么说吗?”
没人举手。
“因为她刚炒完菜,手还沾着油,孩子在闹,电视开着,她不想再被机器指挥。”他点了点投影,“可咱们的客服,昨天还在工单里写‘用户误触,建议规范操作’。”
有人笑了,笑完又觉得不对劲。
“今天不讲系统,不改代码。”刘好仃把投影切到一张模拟工单——“巴西用户,连续点击主键三次未响应,情绪激动,设备共用,环境嘈杂”。
“咱们来演一演。”
他把人分成两组,一组当客服,一组当用户。老张是厂里干了十五年的售后,接起电话张口就是:“您好,请确认电源是否连接,指示灯是否亮起。”
刘好仃按下暂停键。
“老张,你家里做饭的时候,孩子在哭,老婆在喊你关电视,这时候电话响了,说‘请确认电源’,你能听进去吗?”
老张愣住:“可流程就是这么写的。”
“流程是死的,人是活的。”刘好仃走到白板前,写下一行字:“服务不是纠错,是接住人。”
底下有人开始记,笔尖沙沙响。
“你们记的是字,可用户要的是态度。”他拿起一本笔记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标准话术一:您好,请重启设备”“标准话术二:此为正常现象,无需担心”。
他没说话,悄悄拍了张照,存进手机相册,备注:“下次用真实录音替换。”
第二轮重来。
这次老张试着放慢语速:“听起来您这边挺忙的,先别急,我帮您看看。”
对面演用户的同事语气立刻缓下来:“哎,这还像句话。”
刘好仃点头:“这就对了。问题没解决,但情绪先接住了。人一放松,才能听清你后面说什么。”
有人举手:“刘工,道理懂,可我们一天接五十个电话,每个都共情,嗓子先废了。”
“不是让你每个都演戏。”刘好仃从包里掏出三张卡片,递给提问的姑娘,“拿着,贴工位上。”
卡片上印着三个名字:赫尔穆特、佐藤美香、卡洛斯。
“接电话前,花三秒想想,这会儿打进来的是谁?是德国老人,手抖不敢点?日本主妇,讲究规矩怕出错?还是巴西电工,一家子围着机器转,急着用?”
姑娘翻着卡片,笑了:“这不跟认亲戚似的?”
“差不多。”刘好仃也笑了,“心里有这三个人,话自然就不一样了。不用多说,语气一变,用户立马能听出来。”
他举起右手,做了个倒数的手势:“三秒预判法——接通前,默数三、二、一,问自己:他像谁?急不急?要不要留缝?”
“留缝?”有人问。
“就像烧水。”刘好仃比划着,“水快开了,你把壶盖掀开一条缝,蒸汽慢慢出,不喷人。服务也一样,别一上来就塞答案,先留个口,让人喘口气。”
角落里,墙上的旧挂钟停在9:47,秒针不动,表盘裂了道细缝。有人想站起来修,刘好仃摆摆手:“别动,就让它停着。”
“为啥?”
“提醒咱们,时间不是唯一的尺子。”他看了眼钟,“有时候,慢一点,才走得稳。”
第三轮模拟开始。
这次是日本场景:用户误操作,系统锁定,界面全灰,提示“身份验证失败,需本人持证办理”。
演客服的小李语气柔和:“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但为了安全,确实需要验证身份。”
“用户”坐在对面,低头不语,三分钟后挂断电话。
刘好仃没叫停,等电话断了才开口:“她不是不想验证,是怕麻烦,怕说不清,怕被当成坏人。”
他走过去,坐到小李旁边:“我来试试。”
电话重新拨通,他接过耳机,声音不高,也不急:“我懂这界面突然变样有多吓人……先让我帮您解锁,身份咱们后面慢慢补,行吗?”
“用户”愣了一下:“你……不怕担责任?”
“怕。”刘好仃笑了笑,“可更怕您干脆不用了。”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传来一声轻笑:“那……谢谢你啊。”
刘好仃挂了电话,看向全场:“流程是护栏,不是墙。人卡住了,护栏可以扶一把,墙只会撞头。”
底下有人开始讨论,声音不大,但气氛变了。
老李在本子上写了一行字,又划掉,重新写:“允许柔性破例,记录为服务弹性案例。”
刘好仃走过去看了看,没评价,只在培训手册末页空白处,用蓝笔写了一句:“服务的最高标准,是让用户忘了自己在被服务。”
中午休息时,小周抱着测试机路过,看见培训室门开着,进去送设备。
刘好仃正把三张卡片收进抽屉,动作很轻,像收着什么宝贝。
“南美版的快速通道,昨晚自动触发了。”小周说,“系统记住了卡洛斯的操作习惯。”
“嗯。”刘好仃点头,“机器开始记人了。”
“可人呢?”小周看着白板上的字,“咱们这些天天接电话的,什么时候也能像机器一样,记得住每个用户?”
刘好仃没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新卡片,背面写着“内部员工体验原型”。
他翻过来,正面是张建国的照片,退休老师傅,声音低沉,像老收音机。
“先从一个开始。”他说,“张建国下周来录语音,你负责接他。”
小周接过卡片,发现背面还有一行小字:“服务不是从按下接听键开始的,是从听见那声叹气之前。”
下午的实战推演继续。
这次是复合场景:德国老人首次开机,界面渐变太慢,误以为死机,连续重启三次,系统进入保护模式,需远程解锁。
演客服的小王照着新话术来:“赫尔穆特先生,我理解您着急,咱们一步步来,不急。”
“用户”点头,但手指一直在抖。
小王继续:“您先别碰机器,我这就帮您处理。”
“用户”突然开口:“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老了,连个机器都搞不定?”
整个房间安静了。
小王卡住,话术本上没这句。
刘好仃轻轻拍了下桌子,示意继续。
小王深吸一口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您不是。”“用户”声音低了,“可每次打电话,开头都是‘系统检测到异常’,听着就像我在犯错。”
刘好仃站起来,走到话筒前:“那咱们换个开头。”
他按下重拨键,语气平和:“赫尔穆特先生,早上好。今天天气不错吧?我刚看系统提示您在开机,是不是画面动得有点慢?咱们一起看看。”
“用户”笑了:“这还像个人说话。”
挂了电话,刘好仃说:“服务不是等出问题才上场。它得提前在场,像空气,看不见,但缺了不行。”
培训快结束时,老李递来一份汇总表,列了十二条模拟案例的应对记录。
刘好仃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一条手写补充:“用户放弃求助,不是因为问题难,是因为第一句话太冷。”
他合上本子,抬头看大家:“今天不是结束,是开始。咱们不光要改机器,还得改自己。”
散会后,小周留下来整理投影仪。
刘好仃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本写满标准话术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贴了张便利贴:“从明天起,所有培训录音,用真实用户原声替换模板。”
小周收拾完设备,抬头问:“刘工,咱们这么改,用户能感觉到吗?”
刘好仃把笔记本放进抽屉,顺手把旧挂钟的玻璃罩轻轻擦了擦。
灰尘落下来,盖住了停摆的指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