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合上的瞬间,老李把密封袋递到小王手里。走廊的灯管嗡了一声,亮得有些发白。
小王低头看了眼袋子里的三块样片,编号清晰,边缘打磨整齐,像是刚从质检线上下来,又像是被谁特意挑出来、重新处理过。
“刘师傅说,这批材料出厂前做过特殊处理。”老李重复了一遍,语气平得像在报天气,“你按原计划走就行。”
小王点头,转身往技术档案室走。刚拐过弯,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群消息:【九点,三楼会议室,星曜的人到了。】
他回了个“收到”,脚步不自觉加快。阳光已经爬上楼梯转角的瓷砖缝,像一条细金线,从昨天贴的《异常信息上报通道》通知底下悄悄爬过。
九点整,会议室门推开。星曜的技术经理姓陈,穿一件深灰夹克,坐下前习惯性地把笔和本子摆成一条直线。他带来的同事负责记录,一句话没说,先打开了录音笔。
刘好仃坐在主位,手里没有文件夹,只有一张折得方正的A4纸。他没急着开场,而是等陈经理把问题清单一条条列在白板上:交付周期、成本控制、最小起订量……
“陈工,”刘好仃终于开口,“您列的这些,我们回去都能算清楚。但今天我想先问一句——你们最怕什么?”
会议室安静了一秒。
“怕什么?”陈经理笔尖顿住。
“怕系统上线那天,用户一按变色键,整块窗黑了,查来查去,最后发现是玻璃在高温下漏电,干扰了主控板。”刘好仃把那张纸展开,轻轻放在桌面上,“我们不怕说问题,就怕你们没说出来。”
陈经理盯着那张纸。上面只有一行字:“方案的核心,不是展示优势,而是解决对方没说出口的麻烦。”
他抬眼:“你们……真打算这么做?”
“第一阶段,我们免费提供十组定制样片。”刘好仃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简版方案,“每一片都附完整老化数据,温湿度、电压、应力变化全记录,连误差范围都标清楚。不为别的,就为了让你们的控制系统能‘睡个安稳觉’。”
陈经理的笔在本子上停了几秒,才继续记。
“误差范围?”他问,“你们不怕我们拿这个去压价?”
“怕。”刘好仃点头,“但更怕你们因为一块玻璃,整套产品延期。咱们不是在谈买卖,是在搭桥。桥没搭稳前,谁都不该先跑。”
陈经理没说话,但录音笔的红灯闪得慢了些。
会议进入第二轮,话题转到数据共享。星曜方面明显犹豫——他们不反对测试,但不愿开放系统端的数据采集权限。
“我们理解。”刘好仃打开平板,调出一张三轴模型图,“这是我们的预测框架,不是结果。温湿度、电压、应力,三个变量怎么互相影响,我们画了个路线图。你们主导测试,我们只提供样片和参数。发现问题,一起看,责任共担。”
“你们能承担系统级责任?”对方技术员抬头。
“不能。”刘好仃答得干脆,“但我们能保证,每一块样片的工艺可追溯,每一条数据的来源可验证。真出问题,不甩锅,先查自己。”
陈经理低头翻了翻记录,忽然问:“你们之前做过类似项目?”
“没有。”刘好仃说,“但我知道,新技术最怕的不是失败,而是不知道失败从哪来。我们愿意当那个‘知道从哪来’的环节。”
会议室又静了几秒。
陈经理合上本子:“我们得内部讨论一下。”
“当然。”刘好仃起身,“我们等消息。样片三天后准备好,随时可送检。”
散会后,小王在走廊追上刘好仃:“刚才为什么不提电控测试的进展?我都准备好了模拟数据。”
“太早。”刘好仃把那张写满字的A4纸折好,塞进裤兜,“他们还没准备好听‘我们有多厉害’,得先让他们相信‘我们懂他们多难’。”
老李从后面赶上,手里拎着保温杯:“我看那姓陈的,开始有点松动了。”
“一点点。”刘好仃点头,“信任不是喊出来的,是用一次一次‘说到做到’堆出来的。”
他回到办公室,翻开笔记本,在“合作洽谈”页写下这句话,笔迹沉稳。
下午两点,小王完成三组样片的预处理,拍了照发进工作群。照片里,样片表面泛着微微的蓝光,像是镀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老李在群里回:“这批料的夹胶层是不是加了新配方?”
小王回:“没加,是预处理时调了温控曲线,可能影响了折射。”
刘好仃没说话,只在群里发了个文档,标题是《联合测试执行清单》。
文档第一条写着:样片交付后,测试启动前,双方确认环境参数与采集设备校准状态。
第二条:所有数据原始记录由星曜方保存,我方仅保留副本用于工艺复盘。
第三条:若测试中出现异常,24小时内召开三方技术简报会,不回避问题,不预设责任。
小王看完,抬头问旁边的质检员:“这清单……是不是太客气了?”
质检员笑:“不是客气,是让人没法不信。”
傍晚六点,厂区渐渐安静。刘好仃坐在办公桌前,把星曜的参展证从文件夹里取出来,翻到背面。
那串数字还在,模糊不清,像是用圆珠笔随手写的,又被手指蹭过。
他拿出铅笔,轻轻把数字圈了起来,没打问号,也没写备注,只是圈住。
然后他把参展证放回文件夹,夹在《联合测试执行清单》的第一页。
手机响了一下。是小王发来的消息:“样片已入库,标签贴好,等通知发货。”
刘好仃回:“不急。等他们先问。”
他关掉台灯,办公室陷入半暗。窗外,最后一缕阳光卡在玻璃幕墙的接缝里,像一道未闭合的口子。
第二天上午十点,工作群弹出一条新消息。
是老李发的截图,来自星曜的官方邮箱。
邮件标题:关于联合测试阶段数据采集权限的初步建议。
正文第一句写着:“我方同意由贵司提供样片及工艺参数,测试期间采集数据由双方共同监督,原始文件加密共享。”
小王立刻回复:“他们松口了!”
老李回了个握手的表情。
刘好仃没回消息,而是打开抽屉,取出那张折好的A4纸。他把“误差范围”四个字用红笔圈了一下,然后翻开笔记本,在最新一页写下:“当别人开始问细节,说明他们已经在心里,把我们算进去了。”
中午,小王去仓库取样片准备打包。刚进门,就看见陈经理站在恒温架前,手里拿着一份打印件。
“我没通知你们吧?”小王愣住。
“我没进系统。”陈经理抬头,“我是来找老李的。听说他懂预处理工艺,想问点事。”
“问……问我师傅?”
“嗯。”陈经理把打印件递过来,“这是你们那份《执行清单》,我在第三条旁边写了点想法。你们真打算24小时内开技术会?”
“刘师傅说的,不拖。”小王接过纸,“您怎么来了?不是说要内部讨论吗?”
“讨论完了。”陈经理把笔收进夹克口袋,“我们主管说,能主动标误差的供应商,值得见一面。”
他顿了顿:“我来,是想确认一件事——你们那个‘预测模型’,能不能借我们参考一下?”
小王愣住:“您不是有录音吗?”
“录音听不清图表。”陈经理笑了笑,“而且……有些话,你们没说完。”
刘好仃接到电话时,正往茶杯里倒热水。
“星曜的人在仓库。”小王的声音有点抖,“他们想看预测模型的细节,还问能不能提前启动数据共采。”
刘好仃吹了吹茶面:“你怎么说的?”
“我说……得问您。”
“好。”刘好仃放下杯子,“告诉他们,模型可以看,但得签个简单的数据使用约定。不为防他们,是为让我们自己,别忘了边界。”
小王应了声,挂了电话。
刘好仃没动,盯着茶面上一圈圈散开的涟漪。
三分钟后,他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份空白协议模板。
翻到第二页,他写下标题:《技术数据共享与使用约定》。
第一条规定:本共享数据仅限用于本次联合测试的稳定性评估。
第二条写着:双方承诺不将对方工艺参数用于第三方比对或反向工程。
他写到第三条时,笔尖顿了顿,然后继续:若发现数据异常,须在48小时内通报对方,不得单方面终止测试。
写完,他合上文件夹,走向仓库。
走廊的灯还是嗡嗡响,阳光比昨天更亮一些。
他拐过转角,看见陈经理正拿着一块样片对着光看。
夹胶层在强光下显出细微的纹路,像是某种隐藏的密码。
陈经理抬头,看见刘好仃,没说话,只是把样片轻轻放回架子。
然后他问:“你们真不怕我们知道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