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拿着那支防水笔,翻到笔记本空白页,笔尖刚碰纸面,刘好仃的声音就到了:“先别记,听清楚了再动笔。”
会议室的灯刚换过,比以前亮,照得桌面上三张图表格外清晰。一张是技术流向图,红线从深圳出发,弯弯曲曲指向东南亚、中东;一张是侵权模式分类表,密密麻麻标着“参数雷同”“结构模仿”“话术搬运”;第三张是各国法律红线清单,印尼那条“合理保密措施”被红笔圈了又圈,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留痕,等于留证。”
刘好仃站在桌前,手里没拿笔,也没翻本子,就那么一站,屋里人全静了。
“咱们不打官司,现在。”他开门见山,“但得让人知道,咱们有官司能打的底气。底气从哪儿来?不是嘴上说‘这是我们的技术’,而是拿得出谁在什么时候、怎么试出来的证据。”
法务小李皱眉:“可咱们现在连内部审批流程都靠口头,客户要数据,技术员随手就发了,哪有记录?”
“所以得改。”刘好仃拿起那支防水笔,轻轻放在会议桌中央,“从今天起,所有技术资料外发,必须双人确认,谁发的,谁批的,发给谁,全得留痕。不是防同事,是防万一。”
小王嘀咕:“那以后连微信都不能随便聊了?”
“不是不让聊。”刘好仃笑了,“是聊了得知道,哪句算数。就像咱们调玻璃温度,调到七百度和七百零一度,差那一度,可能就是良品和废品的区别。技术也一样,你以为是顺口一说,人家听了,能照着做出一整条产线。”
外贸小张举手:“那客户问细节,我们不说,是不是显得不信任?”
“不是不说,是分阶段说。”刘好仃翻开草案第一页,“我提个‘动态披露’机制——合作前期,只给框架性数据,带水印,标用途;进入试产,解封一层参数;量产前,再给核心值。每一步,对方签收,咱们留底。”
小李眼睛一亮:“这等于把技术分成‘锁’和‘钥匙’,咱们掌握开锁节奏。”
“对。”刘好仃点头,“技术不怕公开,怕的是人家拿去就用,咱们连个说法都没有。现在咱们要做的,不是把门焊死,是装个指纹锁,谁来开门,什么时候开的,全得留下记录。”
技术员小陈翻着草案,忽然抬头:“那实习生培训那次讲的失败方案,也被抄了,这怎么防?”
“从源头防。”刘好仃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复印件,推到桌中央,“这是那两个实习生的笔记,字迹潦草,但关键参数全记了。他们记得,是因为老师傅讲的时候说了一句:‘这步调错了,但错得值钱。’”
屋里静了一瞬。
“技术传承,不能只靠嘴。”刘好仃声音不高,“得靠纸,靠系统,靠每个人都觉得——我记下的东西,将来能派上用场。现在咱们缺的不是聪明人,是把聪明事存下来的习惯。”
小李低头看草案里的“三级防护网”结构:一级是内部流程固化,二级是信息分级披露,三级是跨国应对预案。每一级下面都列了责任人、时间节点、验证方式。
“这方案……真能落地?”他问。
“能。”刘好仃答得干脆,“因为每一条,都是从咱们已经踩过的坑里长出来的。流程没留痕?现在补。信息发太早?往后挪。法律不熟?先搞清红线在哪。咱们不追着别人打,咱们先把自家篱笆扎牢。”
小王翻到草案附录,看到一条写着:“所有非正式技术交流,须填写《技术分享登记表》,注明时间、地点、参与人、核心内容摘要。”
他抬头:“那以后开个玩笑都得填表?”
“不是填表防人。”刘好仃看着他,“是填表提醒自己——咱干的这行,一句话可能值百万。你不说,它就只是句话;你记下来,它就是资产。”
小张忽然笑出声:“这么说,我上周跟客户吃饭时随口提的镀膜厚度优化,是不是也得补登记?”
“补。”刘好仃也笑了,“现在就补。趁还记得清楚。”
会议室里难得有了点轻松的气氛。小李翻开法务建议部分,指着一条:“这里写‘重点技术点优先内部建档’,是不是意味着有些技术,我们得先自己认下来?”
“认下来。”刘好仃点头,“不是为了藏着,是为了将来有人问——这技术谁先做的?咱们能立刻拿出证据。就像咱们厂那块‘零废品’玻璃,不是因为它多亮,而是因为它每一道光,都有记录可查。”
小陈在草案边角写了个备注:“建议设立‘技术资产日’,每月一次,集中归档创新点。”
刘好仃看了一眼,没说话,但在“责任人”一栏,把小陈的名字圈了上去。
讨论到“跨国应对”部分时,争议又来了。法务主张所有海外宣传资料必须先经审核,外贸部则担心流程太长,耽误商机。
“不是卡流程。”刘好仃调出上一章的比对图,“是卡风险。咱们发现那家印尼厂商抄的,是咱们没投产的失败方案。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在咱们内部找‘耳朵’。所以现在,所有对外输出的内容,必须经过技术+法务双签。不是不信任业务,是保护所有人。”
小张沉默片刻,点头:“我同意。但能不能设个紧急通道?比如大客户临时要数据,走加急?”
“可以。”刘好仃翻开草案附录,“这里写了:紧急披露需三人联签,留存录音或视频记录,事后48小时内补全书面材料。既保效率,也保证据。”
小李松了口气:“这下平衡了。”
方案逐条过完,刘好仃让每人提一个最担心的问题。
小王说:“万一他们改个说法,换个术语,咱们怎么认?”
“那就得建咱们自己的‘技术指纹库’。”刘好仃翻开笔记本,“把咱们独创的工艺组合、参数区间、失败路径全记下来。以后看到相似的,一比对,就知道是不是‘换皮’。”
小李问:“要是对方根本不承认呢?”
“那就用他们的话,问他们:‘你们是怎么想到这一步的?’”刘好仃说,“如果答不上来,或者时间对不上,那就是问题。”
小陈最后问:“这方案定了,谁来监督执行?”
刘好仃看着桌上的防水笔,没立刻答。过了几秒,他拿起笔,翻开会议纪要,在末页写下:“本方案自签署日起生效,执行情况纳入季度考核,由全体签字人共同监督。”
他把笔放下,正好压在“监督”二字上。
“不是我监督你们。”他说,“是咱们互相监督。因为这不只是制度,是咱们对这块玻璃的交代。”
七个人围在桌前,依次签字。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签完,刘好仃收起草案,放进文件夹。他没急着走,而是走到窗边。车间里,镀膜机还在运转,玻璃在传送带上缓缓移动,光在表面流转,像一层看不见的膜。
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回桌前,把那支防水笔轻轻推到小陈面前。
“你拿着。”他说,“下次开会,用它记新问题。”
小陈接过笔,刚要说话,刘好仃抬手止住。
“先别谢。”他说,“这笔不是奖励,是任务。从今天起,你负责每月收一次《技术分享登记表》,汇总问题,咱们定期回头看。”
小陈点头,把笔插进笔记本里。
刘好仃最后看了眼墙上的三张图表,伸手把“侵权模式分类表”往下压了压,让“擦边球”那一栏更清晰些。
“记住。”他说,“防得住是本事,认得出才是功夫。”
他转身拉开门,走廊的灯光照进来,映在桌面上,那支防水笔的影子拉得很长,横在“三级防护网”的结构图上,像一道新加的防线。
小王低头看自己的笔记,忽然发现刚才记漏了一条。
他抬头想问,刘好仃已经走到了电梯口。
电梯门缓缓合拢,映出他模糊的轮廓。
小王张了张嘴,最终没出声。
他低头,在笔记本上补了一句:
“技术可以共享,但必须知道,哪一步开始,是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