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好仃把那张刚打印出来的《华南制造业人才竞争格局分析》折成小方块,塞进裤兜。纸角露在外面,像块倔强的小旗子。他走出办公室时,阳光正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切进来,把地砖切成明暗两半。小陈跟在后面,手里抱着三份不同颜色的文件夹,走得有点喘。
“刘哥,真要现在开?他们还没吃完午饭。”
“吃多了容易犯困。”刘好仃头也不回,“现在脑子空,正好装新东西。”
会议室门推开时,桌边已经坐了五个人。有人正用筷子戳饭盒里的青菜,有人还在刷手机。刘好仃没说话,走到白板前,唰地拉开一张新纸,写下三个字:人才局。
“不是下棋,是破局。”他转过身,“昨天看的那份报告,你们都翻了吗?”
几双手不约而同摸向包里。小李翻出打印稿,边角卷了,显然被反复折过。张工则直接打开了平板,页面停在薪资对比图上,那条代表他们厂的横线,依旧灰扑扑地趴在中间偏下。
“我知道你们在想啥。”刘好仃笑了笑,“咱们拼不起钱,但咱们拼得起‘人话’。”
有人笑出声。饭盒盖子啪地合上。
“现在问题不是要不要招人,是怎么招得聪明。”他拿起红笔,在“人才局”下面画了个分叉,“两条路:一条往学校走,一条往社会走。校园招潜力,社会补缺口。谁先说?”
话音刚落,争论就炸开了。
“高校优先!”人事小李举手,“985、211的简历放桌上,一眼就有底气。”
“可人家肯来吗?”技术组的小王摇头,“咱们这位置,离地铁两公里,食堂菜单一周不重样——但也只多出个酸辣粉。”
“职校生更踏实!”生产部老赵拍桌,“我带过几个,焊工、质检,三个月上手,还愿意倒班。”
“可他们外语不行啊。”小陈插嘴,“咱们要的是能跟海外客户对线的,不是只会说‘hello, how are you’然后就没词儿的。”
空气静了两秒。
刘好仃没急着说话,而是从兜里掏出那个折好的纸,展开,轻轻贴在白板一角。纸上的图表还在,但他在旁边用铅笔加了个小箭头,指向“复合型人才缺口”那一栏,下面写着一行小字:“起点低,不等于成长慢。”
“张莉进来时,只会说‘Good morning’。”他声音不高,“现在她能用葡语跟巴西客户谈交货期,还能顺手教新来的阿根廷同事认图纸。”
有人点头。小李把饭盒推到一边。
“所以我的想法是——两条腿走路,但穿不同的鞋。”刘好仃拿起蓝笔,在左边写下“校园招聘”,右边写“社会招聘”,“校园这边,不只盯名校,咱们也去有外语特色的职校看看。比如深圳技校的‘双语技术班’,去年出了六个能看懂德文设备手册的苗子。”
“那宣传重点呢?”小陈问,“总不能说‘来我们厂,包学会七国语言’吧?”
“为啥不能?”刘好仃眨眨眼,“但得说得认真点——比如‘在真实跨国项目中提升语言与技术能力’。”
会议室又笑了。
“社会招聘呢?”老赵追问。
“社会招聘,咱们不打‘高薪’牌。”刘好仃换红笔,“打‘参与感’。让候选人知道,来了不是当螺丝钉,是能进项目组、提方案、甚至带新人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咱们的文化融合故事,就是最好的招聘广告。谁不愿意在一个说话有人听、做事有人撑的地方干活?”
小李突然举手:“那……我们是不是该做个‘人才画像’?明确到底要什么样的人。”
“早该做了。”刘好仃点头,“不光画像,还得建库。”
“库?”
“人才信息库。”他拿起记事本翻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几个名字和备注,“比如上次文化日报名的实习生,懂西班牙语的机械专业,老家云南——这种信息,不能只存在hR脑子里,得系统存下来。”
“以后招人,先查库?”小陈眼睛亮了。
“对。就像咱们厂的玻璃库存,有编号、有批次、有用途。”刘好仃笑,“人也一样。今天没位置,不代表明年不来。等他哪天想换平台,看到咱们还在招,说不定就回来了。”
“那……宣传语怎么写?”小李掏出笔记本,“校园招聘,突出成长;社会招聘,突出参与?”
“差不多。”刘好仃走到窗边,风吹进来,把白板上的纸页吹得微微颤动,“校园那边,咱们说‘从技术生到跨国项目骨干,我们陪你走全程’;社会招聘,就写‘不必是大厂精英,但求有实战热情’。”
“再加一句?”小陈举手,“‘来了,你就是那块七语布上,下一个签名的人’。”
笑声更大了。连一向严肃的老赵都咧了嘴。
刘好仃没笑,但他眼角的纹路舒展着。他回到白板前,拿起黑笔,在“校园招聘”下面列出几所院校:深技大、广外南国商学院、东莞理工——有名校,也有职校。社会招聘那边,则写下“项目协调”“跨境质检”“多语技术翻译”三个岗位。
“计划呢?”小陈问,“什么时候启动?”
“下周。”刘好仃说,“校园这边,先联系就业办,安排宣讲。社会招聘,同步上线岗位,但咱们得加个‘文化初筛’环节。”
“怎么筛?”
“不考英语四级。”他笑,“考‘你为什么想来我们厂’。答案写得像简历模板的,直接pass。写‘因为听说你们厂有人用七种语言吵架’的——优先面试。”
会议室爆发出笑声。有人开始整理文件,有人掏出手机记待办事项。
小李忽然皱眉:“刘哥,这么搞,人力成本不低啊。宣讲、面试、培训……财务那边会批吗?”
“会。”刘好仃语气没变,“因为咱们不是在花钱,是在投资。”
“万一……招来的人又被挖走了呢?”另一个声音响起。
刘好仃沉默两秒,然后从兜里掏出手机,解锁,点开相册。他转身,把屏幕举向大家。
照片里,是那块在阳光下展开的七语“团结”布。风把它吹得鼓胀,像一面小小的帆。布角上,几个歪歪扭扭的签名还清晰可见——有中文,有阿拉伯文,有日文平假名。
“看见了吗?”他声音轻了些,“这块布,本来只是文化日的装饰。可现在,它挂在质检组门口,成了新人入职第一眼看到的东西。”
他收起手机,重新看向众人:“咱们留不住所有人。但只要有人愿意留下,愿意签名,愿意把这儿当‘自己人’的地方——那咱们的方案,就没白做。”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
然后,小李合上笔记本,说:“我下午就联系深技大。”
“我整理岗位Jd。”小陈打开电脑。
“我去跟财务谈预算。”老赵站起身。
刘好仃没动。他拿起红笔,在白板最下方,写下一行字:储备方案,今日定稿,明日启动。
字写得稳,笔画清晰,像玻璃切割前的标线。
“最后一件事。”他转过身,“方案执行中,咱们得留个‘反馈口’。每月收一次意见,看看哪儿卡了,哪儿顺了,随时调。”
“比如?”小陈问。
“比如发现职校生适应慢,就加个‘文化导师’;发现社会招聘的嫌流程长,就简化面试轮次。”他顿了顿,“咱们不求一步到位,但求步步有回响。”
众人点头。文件翻动声、键盘敲击声、椅子挪动声交织在一起。会议结束的氛围悄然弥漫。
刘好仃走到门口,手搭上门把,又停下。
“对了。”他回头,“下周宣讲,我来讲第一场。”
“讲啥?”小陈问。
“讲一个57岁的老工人,怎么带着一群外国人,把一块玻璃,送到全世界的故事。”他笑了笑,“顺便问问,有没有人想一起写续集。”
他拉开门,走廊的光涌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小陈刚要合上电脑,突然抬头:“刘哥!”
刘好仃在门口站定。
“如果……有人问,你们厂最特别的是什么?”小陈说,“我该怎么答?”
刘好仃没立刻回答。他看了眼白板上那张被风吹得起伏的纸,又看了眼手机相册里那块鼓动的布。
然后他说:
“你就说,这儿的人,把玻璃做成了镜子——照得见世界,也照得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