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好仃挂掉最后一个电话,指尖还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确认信号有没有断。窗外天光正好,阳光斜斜地切进办公室,落在桌角那本摊开的笔记本上,纸页边缘泛着微黄,像被时间轻轻吻过。
他没急着合上本子,而是把笔帽拧下来,又拧回去,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老工人特有的节奏感。昨天刚定下的“客户声音地图”计划,今天就得动起来。不是喊口号,是真要一张一张地画,一城一城地走心。
“小陈,”他抬眼,“问卷模板弄好了吗?”
小陈从工位上探出身,手里晃着平板:“早好了,中英双语,还加了阿拉伯语和南非祖鲁语选项。不过……”他顿了顿,“发出去容易,收回来难。有些客户连邮件都懒得回,更别说填问卷了。”
刘好仃点点头,没皱眉,也没叹气。他知道,这事儿就像玻璃退火——急不得,得慢慢来。
“那就换个法子。”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蓝笔,在“新加坡”“迪拜”“约翰内斯堡”这几个地名下面,分别画了三条不同颜色的线,“咱们分三路走:线上发问卷,线下打电话,再让当地合作方帮忙面访。别指望一次到位,但得让人家知道,咱们真在听。”
小陈笑了:“您这是要搞‘地毯式倾听’啊?”
“不叫倾听,叫‘蹲下来聊天’。”刘好仃把笔放下,“咱们以前总想着怎么把玻璃卖出去,现在得想想,人家为啥要买、买了之后怎么用、用坏了找谁。这才是活人的生意。”
会议开得干脆利落。分工明确,责任到人。阿米尔负责中东和北非,尤哈主攻撒哈拉以南非洲,小陈盯亚太,刘好仃自己则统筹全局,顺便亲自联系几个关键客户做深度访谈。
第一天收效平平。问卷打开率不到三成,电话接通率更低。有客户一听是“调研”,立马客气地挂了线,连再见都没说全。
“正常。”刘好仃看着数据报表,语气平静,“谁会随便跟陌生人掏心窝子?咱们得先递块糖。”
于是第二天,团队改了策略。每封问卷邮件后面都附了一张电子感谢卡,写着“您的意见,正在改变一块玻璃的命运”;每次电话开场白也不再是“我们想了解您”,而是“上次您提的那个安装问题,我们已经优化了工艺”。
效果立竿见影。迪拜一位项目经理回了邮件,说:“你们连我三个月前随口提的一句话都记得?行,这次我认真填。”
一周后,信息开始像春笋一样冒出来。
有新加坡客户说,他们最在意的不是玻璃强度,而是“视觉通透感”——大楼对面是金融中心,玻璃反光太强,会影响邻居办公,容易惹官司。
约翰内斯堡的施工队则抱怨:“你们的安装指南写得像说明书,但我们工人文化程度不高,最好能拍视频,手把手教。”
最让刘好仃意外的,是利雅得一位女建筑师的反馈。她写道:“我们这里的玻璃,不仅要防晒,还要‘守礼’。比如朝向清真寺的一面,不能反光太亮,否则会影响信徒祷告时的心境。”
小陈念完这句,办公室里安静了一瞬。
“这……也算技术指标?”尤哈挠头。
刘好仃却笑了:“这不是技术问题,是尊重问题。咱们的玻璃能抗12级台风,但如果让人家觉得‘不贴心’,再结实也没用。”
信息越堆越多,语言版本也五花八门。俄语、葡萄牙语、印地语……团队里没人全懂。翻译成了大工程。
“不能靠软件翻。”刘好仃提醒,“‘有点问题’和‘快炸了’在翻译软件里可能是一个词,但客户心里差着十万八千里。”
于是临时请了三位兼职翻译,都是在当地生活多年的华人,懂语言,更懂语气。一条南非客户的语音留言被转译过来:“你们上次派来的工程师,说话慢,动作稳,不急着走,我们才敢把心里话讲出来。”
刘好仃把这句话抄在本子上,圈了三遍。
两周后,所有信息归档完毕。表格、图表、关键词云,铺满了会议室的投影屏。刘好仃站在前面,手里捏着一支没盖笔帽的记号笔。
“来,咱们看看,世界到底在想啥。”
小陈先汇报:“共收集有效反馈437条,覆盖18个国家。最常被提到的词是——‘响应速度’。”
尤哈接上:“其次是‘沟通方式’。比如中东客户喜欢直接通话,欧洲客户偏爱邮件留痕,东南亚客户则习惯用微信式短消息。”
阿米尔翻着笔记:“还有,不同地方对‘服务’的理解不一样。在德国,他们觉得‘不打扰就是最好的服务’;在尼日利亚,反而觉得‘你不天天打电话,就是不重视我’。”
刘好仃听着,点头,不打断。等三人说完,他在白板上写下四个字:千人千面。
“咱们原以为,升级服务就是多招人、多建点。”他顿了顿,“现在看,光有‘量’不行,还得有‘感’——对节奏的感知,对文化的敏感,对沉默的解读。”
小陈忽然问:“那……我们是不是该按地区定制服务标准?”
“定制?”刘好仃反问,“你觉得,咱们能为18个国家做18套流程吗?”
没人回答。
“做不到。”他自己接上,“但我们能抓住‘共性里的个性’。”
他走到投影前,指着一张需求对比图:“看,虽然各地习惯不同,但核心需求高度一致——被理解、被重视、被及时回应。这三个‘被’,才是服务的根。”
尤哈若有所思:“所以……不是照搬,而是‘翻译’?把我们的服务,翻译成他们听得懂的方式?”
“对喽。”刘好仃笑了,“就像咱们吃早饭,深圳人喝粥,北京人吃煎饼,重庆人嗦小面。形式不同,但都是为了吃饱。服务也一样,内核是‘靠谱’,外壳可以变。”
会议室里气氛渐渐热了起来。有人开始提议:“要不要做个‘文化适配手册’?”“能不能开发个智能提醒系统,自动提示当地节日和禁忌?”“视频教程是不是该配上本地配音?”
刘好仃听着,一一记下。但他没立刻拍板。
“现在提方案还早。”他说,“咱们刚把耳朵贴到地面,听见了脚步声,但还不知道谁在走、往哪走、走多快。”
小陈一愣:“您的意思是?”
“意思是——”刘好仃合上笔记本,目光扫过每个人,“咱们听到了,也看懂了。可这地图上,画的都是‘已知’。真正的挑战,是那些还没说出口的需求。”
他停顿片刻,声音低了些:“有个南非客户最后补了一句:‘你们问的我都答了,但其实我最担心的,是三年后坏了找谁修。’”
办公室安静下来。
“咱们的玻璃保十年,可客户的信任,可能三个月就耗光。”刘好仃缓缓道,“他们不怕玻璃坏,怕的是坏了没人管。”
小陈喃喃:“所以……服务升级的难点,不是技术,是‘持续感’?”
“是。”刘好仃点头,“就像种树。种下去容易,难的是十年如一日地浇水、剪枝、防虫。客户要的不是一次惊艳,而是一路安心。”
尤哈忽然举手:“那……我们是不是太乐观了?原来以为就是加人加资源,现在看,简直是重新定义‘服务’本身。”
没人笑。这个问题太重,压得空气都慢了半拍。
刘好仃没回避。他拿起笔,在白板上画了个圆,然后在圆心写了个“信”字。
“难,不代表不做。”他说,“咱们是小厂,拼不过大公司的全球网络,但我们可以拼‘温度’。他们用系统管客户,咱们用人情暖客户。”
他顿了顿,声音轻却稳:“客户要的不是完美无缺,而是‘我知道你在’。”
小陈深吸一口气:“可……这么多国家,这么多声音,咱们真能跟得上吗?”
刘好仃没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辆刚装完货的货车缓缓驶出厂区。车身上那条光带,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像一道划破沉默的宣言。
“跟不上,也得跟。”他说,“咱们不是在追客户,是在学怎么当一个值得被信赖的伙伴。”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白板上那张尚未完成的“客户声音地图”上。
“今天这一步,不是为了马上解决问题。”他轻声说,“是为了先听懂这个世界在说什么。”
小陈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忽然抬头:“那下一步呢?”
刘好仃拿起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一个存了半年却从未拨出的号码——那是冰岛一家建筑公司的采购经理,三年前合作过一次,后来再没联系。
他把手机放在桌面上,屏幕亮着,指尖悬在拨号键上方。
“下一步,”他说,“从最远的那个客户开始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