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哈的手机屏幕还亮着,那条来自智利咨询公司群聊的消息像块刚出炉的烙铁,烫得人不敢久看。会议室里没人说话,但空气里飘着一股“又要打仗了”的味儿,熟悉得像是厂里玻璃窑炉刚点火时那股热流。
刘好仃却没急着开口,而是慢悠悠从抽屉里翻出个巴掌大的记事本,封皮已经磨得发白,边角还卷着,上面用红笔歪歪扭扭写着“风险台账·第3版”。
“先别想阿根廷的事。”他翻开本子,啪地拍在桌上,“咱们得先看看,之前那几场‘小火’灭得怎么样了。”
小陈正端着茶杯吹气,一听这话差点呛着:“啊?现在不是该准备打新仗吗?”
“打新仗也得知道旧仗打得怎么样。”刘好仃笑了,“不然你连自己有几颗子弹都不清楚,冲上去不是送菜?”
阿米尔挠头:“可……咱们也没定过啥评估标准啊,咋评?”
“标准?”刘好仃指了指墙上的白板,上面还贴着上个月的复盘表,“咱们不是有‘预警→预案→预演’这套流程吗?那就按这三步走——预警响了没?响了几次?预案启动没?启动后管不管用?预演有没有暴露问题?”
尤哈眼睛一亮:“懂了!就像咱们厂质检,不是光看成品裂不裂,还得查温度曲线、退火时间、人员操作记录。”
“对喽。”刘好仃点头,“风险管理不是玄学,是手艺活。得有数据,有痕迹,有复盘。”
小陈放下杯子:“那……咱们怎么分工?”
“你负责统计预警次数和响应速度,尤哈查预案执行记录和外部反馈,阿米尔梳理客户沟通和成本变动。”刘好仃在本子上划了三条线,“三天后交初稿,咱们再碰。”
三天后,会议室的投影幕布上,一张新表格静静躺着,标题是《品牌全球化风险管理阶段评估(2024.04)》。
小陈先汇报:“四月份共触发有效预警三次——越南海关核查、南美碳足迹新规动向、阿根廷绿色附加税草案。响应时间平均4.2小时,最快一次是越南那边,代理消息刚到,咱们操作卡就发了出去。”
“比上季度平均12小时快了一倍多。”尤哈补充,“而且这次没有临时抱佛脚,全是按预案走的。”
阿米尔翻着客户反馈记录:“越南客户说咱们这次特别‘稳’,南美那边虽然还没正式出政策,但已经有两家主动问咱们有没有低碳认证计划,说明他们觉得咱们‘靠得住’。”
刘好仃听着,嘴角慢慢翘起来,像看见炉温曲线终于爬上了理想区间。
可小陈突然皱眉:“但……有些数据不太全。比如越南那次,代理说海关突击验货,可咱们系统里没记这事儿,要不是我后来打电话问,差点漏了。”
尤哈也点头:“碳检测那边,有次加急申请被拒,我随手记在便签上了,后来贴电脑边角,结果清洁工一擦——没了。”
“所以评估不能光看系统。”刘好仃把本子推过去,“我这本子,从三月开始,每条预警、每次响应、每个卡点都记了。你们也翻翻会议纪要、邮件往来、操作卡签收记录,把缺的补上。”
接下来半天,办公室像被扔进了一台碎纸机。小陈蹲在档案柜前翻纸质记录,尤哈在电脑里扒邮件时间线,阿米尔甚至把手机聊天记录导出来一条条过。
傍晚时分,更新后的表格终于成型。
刘好仃站在投影前,手指点着屏幕:“三次预警,三次响应,零重大损失,客户信任度提升。应急预案平均执行率87%,最高一次98%——越南那次。”
“98%?”小陈笑出声,“还有2%哪儿去了?”
“销售部小李没看操作卡,给客户回了句‘我们会尽快处理’,结果客户追问‘尽快是多久’,差点露馅。”刘好仃摇头,“后来我让他抄了十遍标准话术。”
众人笑作一团。
可阿米尔忽然抬手:“刘师傅,我补数据时发现个事儿——越南海关那次,咱们虽然文件齐全,但对方拖了四十八小时才放行。后来查出来是文件格式问题。可……这说明他们内部标准在变,咱们光盯着文件内容,是不是有点‘头重脚轻’?”
刘好仃眼神一凝,随即笑了:“问得好。风险不是死的,是活的。它会进化,会绕道,会打擦边球。咱们的管理也得跟着长。”
小陈若有所思:“那以后是不是得加一条——定期回访代理,问他们最近‘卡’客户最多的是啥?”
“可以。”刘好仃记下,“叫‘一线情报反馈机制’。”
尤哈也举手:“我觉得咱们的预警模型还能再细点。比如南美碳足迹,现在只是‘黄标’,但智利那家公司给的预测文件里,提到阿根廷可能收20%附加税——这要是真落地,就是‘红标’了。咱们能不能在模型里加个‘政策发酵期’权重?”
“好主意。”刘好仃点头,“政策从草案到落地,中间有窗口期。咱们得学会在‘雷还没炸’的时候就跳开。”
阿米尔挠头:“那……咱们现在算不算‘成功’了?”
刘好仃环视一圈,轻轻摇头:“不算成功,算‘见效’。就像咱们厂的玻璃,退火退得好,不裂了,但还得看它能不能扛住运输震动、安装应力、十年风吹日晒。”
“可至少,咱们现在不是光靠运气活着了。”小陈笑着说,“以前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现在是‘天要下雨,咱们有伞’。”
“而且伞还是自动开的。”尤哈接话,“预警一响,系统自动推任务,操作卡自动发,连话术都给你写好。”
刘好仃笑了:“伞是死的,人是活的。伞能挡雨,但走不走得到目的地,还得看走路的人。”
他翻开台账本,翻到最新一页,写下一行字:“评估结论:管理机制初步成型,响应效率显着提升,风险可控性增强。下一步:优化模型,补全数据链,建立动态调整机制。”
写完,他抬头:“接下来,咱们得把这把伞,做得更轻、更快、更聪明。”
小陈问:“那阿根廷这事儿呢?”
“当然要动。”刘好仃合上本子,“但不是现在慌,而是按流程走——先查咱们的产品碳数据,再找智利那家公司聊聊,看能不能提前做认证。预案不是用来吓人的,是用来‘拆弹’的。”
尤哈正要说话,手机又震了一下。
还是那个群。
新消息:【阿根廷草案已提交议会,预计两周内进入听证阶段。附件:草案全文(西语+英文摘要)】
他点开附件,第一段写着:“所有未取得ISo 低碳认证的进口玻璃产品,将被征收20%绿色附加税,适用于2024年7月1日起申报的货物。”
办公室突然安静了一秒。
阿米尔喃喃:“这速度……比预想快多了。”
刘好仃却没慌,反而掏出笔,在台账本上划了条横线,写下:“05.06,阿根廷绿色税草案进入听证期。启动一级响应预案。”
然后抬头,语气平静:“尤哈,把草案摘要发群里,今晚七点开短会。小陈,联系外贸部,查查咱们七月后有没有发阿根廷的订单。阿米尔,你去技术部,问问ISo 认证最快多久能做。”
三人立刻起身。
尤哈一边点手机一边嘀咕:“这回总算是‘有备而来’了。”
刘好仃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玻璃窑炉的火光在暮色里明明灭灭。那火不急不躁,像一颗跳动的心脏,烧了三十年,依旧滚烫。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本子,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还什么都没写。
笔尖悬在纸上,墨水将滴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