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流车碾过光影的声响还在耳畔,会议室的百叶窗却已被人轻轻拉高了一档。阳光不再斜切,而是平铺在桌面上,像一层薄薄的金箔,正好盖住那叠刚被翻得有些卷边的问卷。
刘好仃坐在长桌尽头,手里捏着一支蓝色荧光笔,正把“共频”两个字圈了又圈。小陈端着咖啡进来时,看见他对着白板发呆,还以为他在等谁。
“人齐了。”刘好仃头也没抬,笔尖往空中点了点,“开始吧。”
没人抢话。上一次会议留下的余温还在,那种“原来我们一直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的震撼,像一块沉在水底的石头,越泡越重。可现在,石头得捞起来,打磨成桥。
“咱们摸清了‘沟’在哪儿。”刘好仃终于转身,把荧光笔拍在桌上,“下一步,不是跳过去,是搭桥。桥怎么搭?靠喊口号?靠团建喝酒?靠发个全员邮件说‘请大家互相理解’?”
小李噗嗤笑出声:“那还不如发个表情包,一人送一张‘我懂你’。”
“不。”刘好仃摇头,“我们要做的,是让‘理解’变成动作,变成习惯,变成——比如,开会前先问一句‘你现在方便说话吗’这种小事。”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沓装订好的资料,每人发了一份。封面没有标题,只有一张手绘的地球,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箭头交错连接,像一张错综复杂的wi-Fi信号图。
“这是过去两周的访谈汇总。”他说,“每个人说的‘潜台词’,我们全记下来了。现在,我们要把这些‘潜台词’,变成‘明规则’。”
小陈翻开第一页,看到自己当时记下的“沉默=思考≠同意”,旁边还贴了尤哈视频截图的小便利贴。她抬头:“所以……我们要开始写‘团队沟通手册’?”
“不止。”刘好仃指了指墙上的团队合照,“我们还要办活动、做培训,把文化差异从‘问题’变成‘资源’。比如,阿米尔说他们重视关系,那我们就搞个‘跨时区茶话会’,不谈工作,就聊家常;尤哈喜欢静默思考,那我们的培训就留足沉默时间,不催不赶。”
小李举手:“那拉吉呢?他不是说不敢当面反对吗?”
“所以我们设计匿名反馈通道。”刘好仃早有准备,“不是为了打小报告,是给那些习惯‘先点头再商量’的人一个安全出口。”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大家低头翻资料,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一群蚂蚁在搬运思想的碎屑。
“但我有个担心。”小陈终于开口,“咱们设计的这些活动,会不会……太理想化?比如,中东同事真愿意下班后参加茶话会?芬兰人会不会觉得这是变相加班?”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砸进了平静的水面。
“我也觉得。”小李附和,“上次问卷,有人写‘别用团建绑架私人时间’。咱们不能一边喊着尊重文化,一边用统一标准去安排别人的生活节奏。”
刘好仃没急着反驳。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台老切割机正缓缓启动。机器嗡鸣,像一头年迈却仍有力气的牛。
“你们记得老周吗?”他忽然说。
没人接话,但都知道是谁——厂里退休的老师傅,当年第一个把玻璃卖到中东的人。
“他有次跟我说,做外贸,最难的不是价格,是‘节奏’。”刘好仃转过身,“客户吃饭慢,你不能催;客户沉默久,你不能抢话。他总结了一句话:‘做生意,先学会等。’”
他走回桌前,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三个字:
慢一点。
“咱们的方案,不求快,但求准。”他说,“活动不强制参加,培训分时段开放,让每个人按自己的节奏来。我们不是要统一所有人,是要让所有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这话像一缕风,吹散了刚才的疑云。
小陈眼睛一亮:“那我们可以搞‘文化轮值日’!每周由不同国家的同事主导一次分享,讲讲他们的节日、饮食、工作习惯。自愿报名,自由参与。”
“好主意!”小李立刻接上,“还可以录成短视频,做成‘文化小课堂’,新人入职就能看。”
“培训呢?”小陈问,“总不能只靠聊天吧?”
刘好仃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表格:“我列了个初步框架。第一模块:跨文化沟通基础,讲非语言信号、时间观念、决策方式;第二模块:冲突应对,教大家怎么在不冒犯的前提下表达异议;第三模块:远程协作工具使用,比如怎么用文字传递语气,怎么安排跨时区会议。”
“听起来像大学选修课。”小李笑。
“那就让它有趣点。”刘好仃也笑了,“培训不考试,不打分,结束还能抽奖——奖品是各国特色零食大礼包。”
办公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等等。”小陈突然皱眉,“这些活动和培训,谁来组织?谁来主持?语言怎么协调?翻译成本会不会太高?”
问题一个接一个,像雨点砸下来。
刘好仃早有准备。他打开笔记本,调出一张组织架构草图:“我们成立一个‘共频小组’,成员来自不同国家、不同部门,轮流负责活动策划和执行。语言问题——我们用双语主持,关键内容配字幕,长期目标是培养一批‘文化联络员’。”
“那预算呢?”小李小声问。
“从团队建设专项里出。”刘好仃说,“我已经跟财务打过招呼,这部分投入,不算成本,算投资。”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咱们卖的玻璃能抗风压、防紫外线,可如果团队内部天天刮误解的风,再硬的材料也撑不住。人心,才是最该加固的结构。”
会议室安静下来。
阳光移到了白板中央,正好照在“共频”二字上,字迹被镀了一层金边。
“方案草稿,我今晚整理出来。”刘好仃合上笔记本,“明天发给大家,有意见随时提。我们不追求完美,但求真诚。”
小陈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本《跨文化沟通的十二个坑》,你还留着吗?”
刘好仃笑了:“在抽屉里,书角都卷了。要不要借你?”
“不用。”小陈摇头,“我现在觉得,咱们自己写的这本‘共频手册’,以后说不定也能被人当经典传下去。”
又是一阵笑。
刘好仃起身,把白板上的“慢一点”擦掉,重新写下四个字:
一起走。
“我们不赶路。”他说,“但我们,一起走。”
会议结束前,小李盯着墙上的团队合照看了很久。照片里,阿米尔笑着比了个大拇指,尤哈面无表情地站着,拉吉微微低头,像是在避镜头。背景是去年年会的舞台,灯光五颜六色,却照不出每个人心里的光。
“这张照片,”她忽然说,“是不是该换一张了?”
刘好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点点头:“等我们第一次‘文化轮值日’办完,重新拍一张。不摆姿势,不p图,就拍大家最自然的样子。”
“那得找个光线好的日子。”小陈说。
“今天光线就不错。”小李站起来,掏出手机,“要不……现在试试?”
她举起手机,对准会议室。
刘好仃正要摆手,却发现大家已经自然地坐回原位,有人翻资料,有人喝咖啡,有人盯着白板出神。没有人刻意微笑,也没有人躲避镜头。
小李按下快门。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刘好仃正低头整理那沓问卷,手指轻轻抚过一行手写批注:“沉默不是冷漠,是另一种表达。”
他没抬头,嘴角却微微扬起。
快门声落,办公室恢复安静。
阳光依旧铺在桌面上,盖住那叠卷边的问卷,也盖住白板上刚写下的“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