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深圳,厂区外的木棉花刚开了第一朵,粉红的花瓣被晨风一推,轻轻落在刘好仃的办公桌上。他没在意,正低头翻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海外销售数据表。纸张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边角微微卷起,像极了昨夜那张地图上被红笔描了又描的新加坡圈。
他没急着开会,而是先泡了杯茶。茶叶是女儿从云南寄来的普洱,说是“老树陈年,喝一口能静心”。他不信玄学,但今早确实需要一点“静”。
半小时前,市场部小张发来一条消息:“刘工,我们最新的‘极光’玻璃,在北欧的退货率上升了0.3%。”数字不大,可在他心里,像一颗小石子砸进湖面,涟漪一圈圈往外扩。
他盯着那行数据,眉头没皱,也没叹气,只是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热气往上蹿,模糊了纸上的曲线。
八点整,会议室门被推开,技术组和市场组的人陆续进来。有人手里拎着早餐肠粉,有人边走边刷手机,气氛轻松得像来参加茶话会。
刘好仃坐在主位,没说话,只是把桌上那叠资料一人发了一份。
小陈翻了两页,抬头:“刘工,这不就是我们上个月的海外销售分析吗?数据挺好看啊,订单涨了18%,咋了?”
“涨得有点太顺了。”刘好仃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但像一块石头落进水里,“顺得我都快忘了,市场这东西,不是一直往上涨的。”
小李咬了口包子:“可客户反馈都挺正面的,视频点赞也多,咋会出问题?”
刘好仃笑了笑,翻开自己那份资料,指着其中一页:“你看,德国那边,有客户说‘光晕太冷,像冬天的路灯’。丹麦一个设计师直接问:‘能不能让玻璃像极光一样跳舞?’”
他顿了顿:“咱们的玻璃是‘醒了’,可人家现在不满足于‘醒’,他们想让它‘跳舞’。”
会议室安静了一瞬。
小王挠头:“那……我们是不是该研究下怎么让玻璃蹦迪?”
有人笑出声。
刘好仃也笑了,但没接话,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旧书,封面已经磨得发白,书脊用胶带缠了两圈。他轻轻放在桌上,说:“这书,我看了三十年。八十年代厂里差点倒闭,就靠它活下来的。”
没人说话。
“那时候,我们还在做普通平板玻璃,日本的镀膜技术一进来,订单全跑了。我们不懂市场,只懂炉温。”他翻了一页,纸张脆得像要碎,“后来,我们开始看海外杂志,听代理商说话,才明白——客户要的不是玻璃,是‘看不见的墙’。”
他合上书,看着大家:“现在,又到了这时候。我们不能再靠‘它会发光’讲故事了,得知道,它为什么发光,发给谁看,怎么发才让人愿意掏钱。”
小陈若有所思:“所以……我们要开始研究市场变化?”
“不是‘开始’,是‘必须’。”刘好仃站起身,走到白板前,写下四个字:“国际洞察。”
“咱们的产品已经铺到三十多个国家,每个地方的光不一样,人也不一样。热带地区怕热,玻璃要‘凉’;北欧缺光,玻璃要‘暖’;中东喜欢奢华,玻璃得‘亮’。”他转过身,“可我们还在用同一套话术,同一个参数表,卖给所有人。”
小李皱眉:“可我们一直做b端,跟经销商打交道,哪有那么多精力去研究每个国家?”
“那就得换方式。”刘好仃拿起笔,在白板上画了个圈,“我们不是一个人在看世界,代理商、设计师、终端客户,他们都在帮我们看。问题是我们——听到了吗?看懂了吗?”
他顿了顿:“从今天起,我们要建一个‘国际观察小组’,专门盯三件事:一是市场趋势,二是用户情绪,三是竞争对手在干什么。”
小张举手:“可……很多信息拿不到啊。比如欧美那边的行业报告,动辄几千美金,我们买不起。”
“买不起,就借。”刘好仃说,“联系海外代理商,问问他们当地的客户在聊什么;参加线上论坛,看看设计师们在用什么材料;甚至——”他笑了笑,“去人家的官网,看他们新品发布会的ppt,截图分析。”
小陈笑:“这算不算‘偷师’?”
“不算偷,是学习。”刘好仃正色道,“当年日本技术先进,我们看不懂,就派人去展会‘抄’参数。现在信息多了,反而不敢看了?”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
小王忽然说:“可……我们产品卖得挺好,有必要这么折腾吗?”
刘好仃没生气,反而点点头:“你问得好。”
他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小王。是新加坡一家商场的照片,他们的“极光”玻璃装在中庭,光晕柔和,确实漂亮。
“可你看旁边。”他指着照片边缘,“那块黑色玻璃,是竞争对手的新品,叫‘星尘’。参数没我们好,但人家打广告说‘每一块玻璃,都藏着一片银河’。”
小王仔细看,发现那块玻璃上确实有细密的光点,像星空。
“更关键的是——”刘好仃又拿出一份文件,“他们上个月在德国推出了‘情绪感应玻璃’,能根据室内温度和音乐变色。虽然技术不成熟,但已经申请了专利。”
会议室一下子安静了。
小李低声说:“这……我们还没开始做呢。”
“所以,我们得跑得更快。”刘好仃收起资料,“市场不会等我们慢慢想。客户今天喜欢‘会醒的玻璃’,明天可能就要‘会恋爱的玻璃’。”
他环视一圈:“接下来两周,所有人分头行动。市场组负责收集海外用户评论、社交媒体动态;技术组分析竞品技术路线;我来联系几个老朋友,看看能不能拿到些内部消息。”
他拿起那本旧书,轻轻拍了拍封面:“这本书叫《看得见的风》。当年它告诉我们,风往哪吹,船就得往哪偏。现在,风又变了——我们得重新学会看风。”
散会后,刘好仃没走,坐在会议室里,翻着那本旧书。书页泛黄,有些地方还留着当年的铅笔批注,字迹潦草,但有力。
窗外,阳光正好,照在厂区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一片银白。远处,一辆货车正缓缓驶出大门,车身上贴着“发往哥本哈根”的标签。
他合上书,正准备起身,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小张发来的消息:“刘工,我发现一个叫‘Glass horizon’的论坛,里面有人提到我们竞争对手在测试一种新型纳米涂层,能让玻璃‘记忆颜色’。但要进核心板块,得付费会员。”
他盯着那条消息,没回。
片刻后,他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打上:“国际市场变化初步观察”。
光标在标题下闪烁,像在等待什么。
他没急着打字,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旧钢笔。笔帽有点锈,拧开时发出轻微的“咔”声。墨水是蓝黑色的,写出来有点洇,但清晰。
他写下第一行字:“1. 北欧市场:客户不再满足于静态光晕,开始追求‘动态情绪表达’。”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第二行:“2. 竞品动态:德国‘星尘’玻璃主打‘星空叙事’,弱化参数,强调情感价值。”
他停下,抬头看了眼墙上的世界地图。新加坡的红圈还在,但旁边,他又用铅笔轻轻画了个小星号,标在北欧三国的位置。
第三行:“3. 潜在技术方向:记忆涂层、声光联动、季节感应——非必需,但已是趋势。”
写完,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眼睛。
手机又震了一下。
还是小张:“那个论坛,有人回复我了,说他们内部测试了一款‘会呼吸的玻璃’,光晕会随呼吸频率明暗变化。视频被删了,但截图还在。”
刘好仃盯着那条消息,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几秒。
他没回消息,而是打开邮箱,写了一封新邮件。
收件人:glasshorizon@forum.global
主题:关于“呼吸玻璃”技术的咨询
正文只有一句:
“我对贵论坛提到的‘呼吸玻璃’很感兴趣,愿支付会员费,换取一次技术交流机会。”
他把鼠标移到“发送”按钮上,停住。
窗外,一阵风掠过厂区,卷起几张废纸,又轻轻落下。
他的手指,终于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