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灯还亮着,投影仪关闭后,屏幕垂下来像一块晒干的玻璃片。几把椅子歪在原地,有人走得太急,连笔记本都忘了带走,摊开在桌角,一页画满了“AI”“云平台”“数据流”这些词,还有一行小字:“小张讲笑话时,德国人笑了三秒。”
刘好仃站在窗边,手里捏着半杯凉茶。窗外,厂区的灯一盏接一盏熄了,只有质检楼还亮着——新来的实习生在加班,为明天的系统测试做准备。他没去叫他们,只是笑了笑,心想:年轻人愿意多待一会儿,总比刷短视频强。
半小时前,跨国技术沙龙结束。小张在德国的镜头里穿着工装,头发剪短了,说话带点德语腔,讲完一个关于“机器也会累”的段子,会议室爆发出一阵笑。连最不爱说话的老李都拍了桌子。刘好仃当时没笑,他盯着屏幕角落的数据延迟提示,心里盘算:我们能听懂笑话,能不能听懂技术背后的节奏?
他转身走回桌边,把茶杯放下,发出“咔”一声轻响。
“人都走了?”他问小林。
“实习生被我赶回去睡觉了,”小林抱着平板走进来,“说再不睡,明天眼睛会变成‘磨砂玻璃’。”
“比喻得挺准。”刘好仃笑了,“咱们厂现在,一半是人,一半是机器,还有一半是数据——等等,这加起来快三半了。”
小林也笑:“您这数学,比我们系统还容易溢出。”
刘好仃拉开椅子坐下,指了指墙上那张没人注意的图表。它贴在角落,纸边有点翘,像是被空调风吹久了。标题写着:“全球玻璃智造技术演进趋势(2020-2025)”。横轴是年份,纵轴是技术迭代速度,曲线像一根被拉长的弹簧,越往右,跳得越高。
“你看这线,”他指着末端,“去年我们还在追平日本的涂层响应算法,今年人家已经在用AI预测玻璃的‘情绪’了——听说德国那边,连玻璃应力变化都能生成音乐。”
小林凑近看了看:“玻璃还会‘情绪’?”
“他们说,应力分布不均时,透光曲线会波动,像人在叹气。”刘好仃摇头,“听着玄,但人家真在做。上周发来的合作提案里,附了一段音频,标题叫《一块玻璃的午夜独白》。”
小林没忍住笑出声:“咱们厂要是也搞这个,得叫《早班工人的哈欠协奏曲》。”
“那也不错,”刘好仃正色,“至少说明,人家已经不只把玻璃当材料,而是当‘会说话的东西’。咱们呢?还在比谁切得快、谁磨得亮。”
他顿了顿,语气沉下来:“人才是回来了,火种也带回来了。可火要是不加柴,迟早熄。”
小林收起笑,低头翻平板:“您是说,该往数字化再迈一步了?”
“不是‘该’,是‘非走不可’。”刘好仃站起身,走到图表前,手指顺着曲线滑到最右端,“咱们的‘寻光者计划’招来的人,学历高、脑子活,可他们进来后,用的还是十年前的老系统。输入靠手敲,调参靠经验,连故障预警都是靠老师傅听声音——这哪是‘寻光’,这是‘摸黑过桥’。”
小林点头:“系统确实老了。上周小陈想做个涂层数据模型,结果导出格式不兼容,折腾三天,最后用U盘拷到家用笔记本才跑通。”
“她用的什么软件?”
“国外开源的,叫‘Glassmind’。”
“名字起得比我们响亮。”刘好仃苦笑,“人家连软件都叫‘玻璃心智’,我们还在叫‘生产1.0’。”
他走回桌边,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三个词:
品牌全球化
数字化转型
深化
然后在“深化”下面画了个圈,圈里写了个“?”。
“咱们前两年,把人送出去,把标准带回来,算是‘转型’。可现在,光改标准不够了。客户要的不只是好玻璃,是要‘能联网的玻璃’、‘会学习的玻璃’、‘能讲故事的玻璃’。”他敲了敲白板,“咱们得让全世界知道,深圳这片厂里,不只出玻璃,还出‘光的语言’。”
小林眼睛亮了:“您是说,把咱们那些出口故事——非洲小学的窗、日本茶室的隔断——全变成数字资产?”
“对。”刘好仃点头,“每一块玻璃,都应该有自己的‘出生证明’:什么时候熔的,谁切的,去过哪个国家,照过谁的笑脸。这些数据不是废料,是品牌的声音。”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转沉:“可问题来了——咱们的技术底子,跟得上吗?”
小林没说话,手指在平板上滑动,调出一份内部报告。标题是《厂区数字化能力评估》。她指着其中一行:“系统兼容性:低;数据采集率:62%;AI模块接入:无。”
“也就是说,”刘好仃轻声说,“我们想讲数字故事,但笔是坏的,纸是湿的,墨水还没买。”
会议室安静下来。空调的风从头顶吹下,把桌上的文件吹得微微颤动。墙上的图表在光线下泛着微黄,像一块老玻璃。
过了几秒,刘好仃突然笑了。
“你知道我今天早上干嘛了吗?”他问。
“开会前?”
“去车间转了一圈。”他说,“路过切割机,看见小李在那儿站了十分钟,盯着屏幕看。”
“看啥?”
“看数据流。”刘好仃眼睛亮了,“那小子说,他发现每次切厚板,系统都会延迟0.8秒,像在‘喘气’。他还录了频,想拿去给小陈分析。”
小林笑了:“他还真当机器有呼吸了。”
“可他说得对。”刘好仃认真起来,“机器不是铁疙瘩,它有节奏,有疲劳,有‘性格’。我们以前不管这些,现在不管,以后就更听不懂它说话。”
他走到白板前,在“深化”旁边写下两个字:
听懂
“咱们的数字化转型,不能光是换系统、上AI。得先学会听——听机器的,听数据的,听世界的。”他转身看着小林,“小张他们在德国搞‘技术沙龙’,咱们不能只当观众。下次,咱们也办一场,主题就叫:‘中国玻璃,如何开口说话’。”
小林眼睛一亮:“直播?”
“当然。”刘好仃笑,“让全世界听听,咱们的玻璃,不只是透明的,还是有声的。”
他拿起笔,在白板最下方写下一行字:
下一步:全面启动品牌全球化数字化转型深化计划
然后,在“深化”两个字上重重画了个圈。
“我知道难。”他语气平静,“国际技术更新快,我们底子薄,人手紧,系统老。可正因为难,才要现在开始。人才我们已经有了,火种也带回来了——接下来,不是等风来,是自己点火。”
小林看着他,忽然问:“那……第一步做什么?”
刘好仃没立刻回答。他走到墙边,伸手抚平那张趋势图表翘起的边角。纸面微微发烫,像是被阳光晒久了。
他抬头看着曲线最陡的那一段,轻声说:
“先让系统,学会喘气。”
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把,又停下。
“对了,”他说,“明天早会,把那张图表投影到主屏上。别缩在角落了。”
门打开,走廊的光斜斜照进来,像一束调试中的激光。
他走出去,脚步平稳。
身后,小林站在原地,看着白板上那一行字,伸手拿起笔,在“第一步”下面,轻轻写下:
让机器学会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