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度室的玻璃映着清晨七点的天光,像一块刚出炉的浮法玻璃,平滑却带着未冷却的余温。主屏上那条“tudo bem?”的自动回应记录还亮着,对话框上方悬浮的短语像一句悬而未决的话,等着有人接下去。
刘好仃站在操作台前,手里捏着一支蓝笔,笔帽咬在牙缝里,像叼着一根旧时代的烟。他盯着系统日志,眉头不皱,也不松,就那么平平地挂着,仿佛在等一个他自己都还没想清楚的答案。
“能听,不算完。”他把笔帽吐出来,搁在台面,声音不高,像是说给机器听的,“听见了,得记住;记住了,得回头看看人家还在不在。”
小林端着早餐进来,豆浆杯上贴着“去冰”的标签,人还没到,话先飘进来:“系统昨晚自动生成了六条响应,全挂着,没人跟。”
“那就跟。”刘好仃翻开笔记本,纸页哗啦一声,翻到一页空白,刷刷写下“三日回访制”五个字,末尾画了个圈,“不是查岗,是打招呼。就像邻居晾完衣服,你点头说声‘收得及时’,没别的意思。”
小林凑过去看,咬了口包子:“可日本客户山田上回说了‘无需提醒’,咱们再打过去,会不会显得……太殷勤?”
“他不需要提醒,不代表不需要确认。”刘好仃用笔尖点着屏幕,“人跟人之间,最怕的不是忙,是忙完之后,发现对方当没这回事。”
他调出回访名单:日本、中东、南美,三个试点区,九个客户,全是上一轮系统自动响应过的。没有投诉,没有催单,全是那种轻得像羽毛的互动——一句“tudo bem”,一声“绿洲安宁”,一次提前提交的报告。
“这些都不是问题,”他说,“但它们是信号。信号不接,久了就成盲区。”
技术支持老陈被叫来开会时,正啃着煎饼果子。听完“三日回访制”,他边擦手边摇头:“人工回?咱们没这编制。要不搞个自动推送?‘您的服务已完结,祝您愉快’,一键群发。”
“那不如发个表情包。”刘好仃摇头,“我们不是结案,是续话。‘愉快’谁都会说,但‘你还在吗’得有人真问。”
他提笔在白板上写:“回访=二次确认”。红笔圈出“确认”二字,又补了一句:“不是所有沉默都是结束。”
老陈盯着那句话,忽然笑出声:“您这哪是搞客服,是搞情感维系。”
“一回事。”刘好仃擦掉“维系”,换成“连接”,“玻璃出厂前要退火,服务结束了也得缓缓冷。不然,一碰就裂。”
会议定下规则:所有自动响应后72小时内,必须有一次非推销式沟通。内容只有一句——确认客户是否感知到服务完成。不索要反馈,不追问意见,就像递完伞,问一句“淋着了吗”。
小林负责起草模板。日本区用“您是否已收到平静”,中东区改成“您的绿洲是否依旧安宁”,南美区则保留“tudo bem?”作为引子,接一句“我们仍在听”。
试音时,小林发现阿拉伯语“安宁”那个词,语音合成系统读得平直,像报天气。“听着像通知,不像问候。”他皱眉,“差了点温度。”
刘好仃凑过去听了一遍,点头:“像广播站值班员。得再软一点,像倒茶前那声‘请慢用’。”
他们调了五遍语调,终于让“安宁”听起来不像是任务,而像一句关心。系统标注:情感权重+3%。小林松口气,却发现另一条数据——“情感权重-5%”,原因是发音尾音略硬,容易被理解为催促。
“原来一句话,连呼吸都得算进去。”小林嘟囔。
“所以不能全交给机器。”刘好仃把测试录音存进文件夹,命名:“语感校准_第一轮”。
真正的挑战在执行。
第一天回访,秘鲁客户卡洛斯没接电话。系统标记“未响应”,小林立刻紧张:“是不是我们打扰了?他上次明明说‘想试试相信你们’。”
刘好仃调出通话记录,时间戳显示:北京时间上午十点,对应秘鲁凌晨两点。
“不是拒绝,是睡着了。”他摇头,“我们算对了时区,没算对生活。”
他让技术组加了个新参数:“客户生活节律”。系统开始自动分析历史活跃时间,结合当地作息,排定回访时段。比如山田,习惯早间处理事务,回访定在对方上午九点;阿卜杜拉常在午后接洽,时间卡在三点后。
到了傍晚,系统自动生成第一条生活节律画像:“卡洛斯-家庭时间:14:00-16:00,建议语音优先于文字。”
刘好仃看着那行字,点了点头。
真正让团队松一口气的,是第二天的反馈。
山田回了邮件,只有三个字:“已收到。”但语气平静,没有以往的公事公办。
阿卜杜拉接通语音时,背景有孩子笑声。他听完回访,轻声说:“茶还在桌上,你们来得正好。”——这是认可,不是客套。
最意外的是玛利亚。她不仅接了电话,还反问:“你们每天都这样吗?”
小林愣了下,照着脚本答:“我们只是想确认,您没被落下。”
那边沉默两秒,笑了:“那我今天,感觉自己很重要。”
挂了电话,小林在记录里写:“客户情绪变化:从怀疑到轻微惊喜。潜在需求:被看见。”
刘好仃走过来,看了眼记录,没说话。他翻出“火种·服务线V1.0”手册,撕下一页背面,开始画图。
x轴是“响应速度”,Y轴是“回访深度”。他把客户点进去:日本偏右上,中东在高Y区,南美则集中在中上区域。
右上角,他画了个未闭合的环,旁注:“沟通不是线段,是螺旋。”
“什么意思?”小林问。
“意思是我们不能只往前跑。”刘好仃指着环,“得绕回来,看看说过的话,有没有长出根。”
技术组连夜搭了个简易数据库,标记三项核心字段:“回访状态”“情绪变化”“潜在需求”。数据不再散在个人笔记里,而是汇成一条流动的线。
第四天,系统首次跑通全流程。
日本客户提交变更,系统预判+自动响应+三日后回访,全程闭环。刘好仃点开日志,看到最后一条记录:“客户确认感知完成。无新需求。关系稳定性:↑12%。”
他没保存,也没转发,只是把那页日志打印出来,贴在调度台侧面。旁边是那张“先听清,再开口”的旧便签,边缘已经发黄卷边。
新纸压着旧纸,像一句接一句的对话。
傍晚六点,卡洛斯的电话终于接通。
背景有锅铲声,他在做饭。听完回访,他没急着挂,反而问:“你们……真的记得我说过‘tudo bem’?”
“记得。”小林答,“那是您第一次主动联系我们。”
“我以为你们早忘了。”卡洛斯笑了,“我们这儿,说完就等于结束。”
“我们这儿,”小林顿了顿,“说完才是开始。”
刘好仃站在主屏前,看着南美区的光点稳定亮着,像夏夜河岸的萤火。他拿起蓝笔,在“客户沟通双轴模型”上补了最后一笔——那个未闭合的环,终于连上了头。
他正要合上手册,系统忽然弹出新提示:
“检测到客户卡洛斯连续三次回访未提需求,建议启动‘情感储备’机制——是否发送非事务性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