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东侧的备用电源柜上,那盏黄灯还在闪,不急不缓,像一只半睡半醒的眼睛。
刘好仃蹲在柜前,膝盖压着地砖的接缝线,手里捏着刚打印出来的报警日志。纸边有些卷,是他从打印机里抽得太急。他没起身,也没叫维修,只是把日志对着顶灯翻了翻,眯眼读着那串代码:E-714,传感器协议不兼容。
“三个月前德国人推荐的型号。”他自言自语,声音不大,像是说给地砖听的,“我们嫌贵,没换。”
他掏出手机,把代码拍下来,发进内部群,附了一句话:“不是柜子病了,是我们落伍了。”
群里静了几秒,小林回了个“?”阿芳转了个问号表情包,老张没说话,但十分钟后,他巡检路过时多看了那灯两眼,眉头拧成了炉门上的焊缝。
刘好仃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他没回控制台,而是直接走向休息区,顺手从茶水间拎了壶刚烧开的水。水汽往上窜,他一边走一边说:“下午三点,小会议室,不开长会,就一件事——咱们得知道,谁在跑,跑多快,咱们是跟,还是超。”
没人问“跟谁”,也没人问“超什么”。但三点整,人都到了。
阿芳带了平板,小林抱着笔记本,老张揣着笔和本子,像要去开质量分析会。刘好仃没放ppt,只把手机往桌上一放,屏幕亮着那张报警截图。
“这灯,”他说,“以前是绿的。绿,是‘正常’。黄,是‘注意’。我们现在,该注意了。”
小林低头翻资料:“我查了那家德国供应商,他们上个月给三家欧洲玻璃厂都换了新系统,远程监控、自动校准,还能预测故障。”
“咱们呢?”刘好仃接话,“还得靠老张耳朵贴炉壁,听火稳不稳。”
老张哼了一声,没反驳。
“所以,”刘好仃翻开本子,写下三个词:“查对手,看节奏,找差距。不是为了抄,是为了不被甩出赛道。”
他分配任务:阿芳盯专利,重点看“智能调光”“自清洁涂层”“结构集成玻璃”;小林扫全球大厂动态,官网、展会、融资消息,一个不落;他自己联系母校材料系的老教授,借点公开的技术趋势报告看看。
“只看公开的,”他强调,“咱们不搞间谍,只做功课。”
散会后,阿芳一头扎进数据库。屏幕蓝光映在她脸上,像一层薄冰。她一条条过近五年的专利,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得飞快。突然,她停了。
一条来自中国台湾企业的纳米镀膜技术,原理和厂里2003年那个失败的实验几乎一模一样。她点开详情,又翻出老档案,对比了三遍,最后在文件旁标了一句:“03年老张组试过,温控不稳,停了。”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轻轻叹了口气,像在给一段被埋掉的火苗送行。
小林那边也没闲着。他爬了一堆英文官网,翻到北欧一家叫LumiGlass的企业时,愣住了。对方最新产品视频的背景里,赫然摆着一台和深圳厂同款的钢化炉——但控制界面完全不同,全息投影,手势操作,连炉温曲线都像在跳舞。
他放大截图,发现操作员的手势,和厂里老师傅拉闸的动作,像两个世界的语言。
“我们还在用手,人家已经用意念了。”他喃喃道,顺手把视频链接转进了共享文件夹。
第二天清晨,刘好仃的邮箱弹进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他大学时的材料学教授,附件是一份《2024q2全球建材科技指数》。他点开,翻到“区域创新响应”章节,一眼就看到了那句话:“中国玻璃制造商在功能化转型中普遍滞后,平均技术响应周期比欧洲同行长8-12个月。”
他没转发,只把那页打印出来,夹进了“火种0”文件夹。
下午的短会上,情报汇拢。小林报出27家企业动态,阿芳整理出43项相关专利,数据堆得像炉渣。
老张听得直摇头:“看这么多,不如把今天这批货的平整度再提半毫米实在。”
刘好仃没反驳。他打开投影,调出一张空白表格,说:“咱们得筛。”
他提出“三筛法”:筛地域——只看德、日、韩、北欧;筛领域——只盯能和咱们产线接上的功能玻璃;筛节奏——只关注近两年有产品迭代的。
三轮筛完,剩下五家。
刘好仃把它们做成一张“竞争雷达图”,投影在墙上。五根轴,分别是:技术迭代速度、能耗比、市场反应、专利密度、产品智能化。
图一出,会议室安静了。
其中一家叫LumiGlass的瑞典公司,在“能耗比”和“自适应调光”两项上,像两座尖峰,直插云霄。
刘好仃放大它的技术发布记录,一条条往下拉。突然,他手指停住。
“火的回响”视频在德国刷屏的那天,LumiGlass发布了新一代调光玻璃,宣传语是:“光,不该被控制,而该被理解。”
“他们不是在做产品,”刘好仃低声说,“是在讲故事,顺便把我们甩了。”
没人接话。空调的风轻轻吹着,吹得雷达图边缘微微颤动。
刘好仃起身,走到白板前。他拿起黑板擦,把原来的“we craft Glass by Fire”整个擦掉,粉笔灰簌簌落下,像一场小雪。
然后,他写下三行字:
谁在跑?
跑多快?
我们跟,还是超?
他圈住最后一问,说:“现在不答,但每天都要问。”
会议结束,人陆续离开。阿芳走前看了眼白板,小林顺手拍了张照,老张临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刘好仃没走。他等所有人都走了,才重新打开电脑,把“火种0”文件夹重命名为“火种0.1:竞争图谱”。
他新建一个隐藏文档,输入一行字:
“查查LumiGlass,谁在帮他们做中试?”
敲完回车,他合上电脑,站起身。
窗外,夕阳斜照,把车间的钢化炉染成一片橙红。炉门紧闭,但那线微光,依旧从缝隙里透出来,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他走过去,没碰炉门,只是把手掌贴在离它最近的墙上。
热,还在。
他转身,关灯,锁门,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轻轻回响。
走到厂区门口,他停下,回头望了一眼。
那盏备用电源柜上的黄灯,依然在闪。
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