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斜斜地切进车间,落在控制台边缘那张被反复摩挲的巴西孩子举瓶喊话的截图上。纸角微微卷起,像是被谁悄悄捏过很多遍。刘好仃没看屏幕,也没翻笔记,只是把手机轻轻放在控制台右侧——屏保还是炉火,但这次,他多截了一张:京都书法家回邮的“Kizuna”,墨迹晕开的边缘像一缕未散的烟。
他没说话,转身走向休息区,手里拎着三杯刚泡好的菊花枸杞茶,杯盖还没完全拧紧,热气一缕一缕地往上钻。
“来,趁热。”他把杯子依次放下,阿芳和小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读出点什么——老刘这阵子,话少,动作多,但每一步都像踩在节拍上。
“咱们得知道,火到底烧到哪儿了。”他打开巡检笔记,抽出三张打印纸:一封德国建筑师的邮件,一张日本书法家的照片,一段巴西艺术家发来的十秒视频。他一张张夹进笔记里,动作慢,却稳。“客户说了啥,咱们得听;但他们不说的,咱们也得懂。”
小林端起茶,吹了口气:“可这些……算数据吗?”
“算回音。”刘好仃说,“火没长嘴,但有人替它说了话。咱们现在要做的,是把话听全,再算算,响了几声。”
阿芳眼睛一亮:“我刚导出社交媒体的监测报告,德国那边专业论坛的讨论量三天涨了三倍多,有人把‘火序’那段光流图做成了ppt模板,署名还写着‘深圳炉火’。”她顿了顿,“巴西本地媒体转载了十七次,有家电视台甚至做了个五分钟的街头采访,问‘你见过会唱歌的火吗?’”
刘好仃点点头:“那日本呢?”
“九条自发解读。”小林接过话,“文化类KoL说‘炎’字那一笔,像极了‘物哀’里的‘刹那永存’。还有人分析老张关炉门的背影,说那是‘静默的仪式感’。”
刘好仃没笑,也没夸,只是低头喝了口茶,烫得他微微眯眼。他知道,这些不是订单,但比订单更沉。
“可老张他们,”阿芳犹豫了一下,“昨天巡检时还嘀咕,说咱们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不如多出两车货实在。”
刘好仃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走。”他说。
三人起身,穿过传送带旁整齐排列的钢化玻璃,走向质检区。老张正弯腰检查一片出口日本的玻璃边缘,手电筒的光在表面滑过,像一道流动的星河。
刘好仃没打招呼,只把手机掏出来,点开那段巴西孩子围炉喊话的视频。他调到最大音量,按下播放。
“我们烧玻璃!”
稚嫩的声音在车间里炸开,带着南美阳光的热度。一个男孩举起刚吹制的小瓶,对着夕阳喊:“看,火会飞!”
视频结束,没人说话。
老张的手电筒还停在玻璃边缘,光斑微微晃动。
“他们懂钢化系数吗?”刘好仃问。
老张摇头。
“他们知道退火曲线吗?”
又摇头。
“但他们知道这是咱们烧的。”刘好仃声音不高,却像炉火里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往上冒,“咱们的火,他们看见了。订单是果,人心是根。根扎下了,树自己会长。”
老张没抬头,手电筒的光缓缓移开,照向炉门。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只是把笔记本从工具袋里掏出来,翻开那页写着“火稳,人不慌”的地方。
他掏出红笔,在“火”字旁边,轻轻画了个小火苗。
和刘好仃的一模一样。
阿芳悄悄拍下了这一幕,没发群,只存在了相册最深处。她后来想起,那天的阳光特别干净,照在公告栏上,把那张孩子喊话的截图映得发亮,连纸上的折痕都像在跳动。
下午三点,她把所有反馈整理成一张“火的回响”时间轴海报。左边是德国建筑师拍下的光影成“火”照片,中间是日本书法家的“Kizuna”墨迹,右边是巴西孩子举瓶的瞬间。她按时间线排列,像串起三颗星。
她在海报背面贴上打印的数据:德国论坛讨论量+320%,巴西媒体转载17次,日本KoL解读9条。数字冷,但排列整齐,像炉温记录表。
她在底部留了片空白,犹豫几秒,提笔写下:“火没说话,但很多人听见了。”
小林站在她身后看了很久,忽然说:“咱们是不是……不只是在做玻璃?”
阿芳没回头:“那咱们在做什么?”
“在让人相信,有些东西,烧一烧,就亮了。”
她笑了,把海报卷起来,拿去车间张贴。路过控制台时,她顺手把“我们烧玻璃”的原句扫描图设成新水印,浅浅地印在每一页报告上——像一层看不见的膜,裹住所有数据与情绪。
傍晚,刘好仃独自回到车间。炉火已熄,余温还在。他站在公告栏前,看着那张孩子喊话的截图,又看了看老张笔记本上那个小小的红火苗。
他没拍照,也没记录,只是伸手摸了摸公告栏的边角。那里有一道旧划痕,是他三年前贴质量标兵榜时留下的。现在,它正好穿过“火会飞”那三个字。
他转身走向控制台,打开内部系统,调出三地市场接受度调查表。他填下第一行数据,笔尖稳稳地落在“品牌认知度提升”那一栏。
窗外,深圳的夜色渐浓,远处高楼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像无数未眠的眼睛。
车间里,只有一盏检修灯还亮着,照在公告栏上,把“他们不是客户,是火的传话人”那行小字映得清晰可见。
老张巡检路过,停下脚步,看了看那行字,又看了看炉门。
他没说话,只是把工具袋里的红笔又握了握,脚步轻得像怕惊了什么。
刘好仃在系统里按下“提交”键,屏幕跳出确认提示。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鼠标指针悬在“确定”上方。
车间顶灯忽然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