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打印机还在歇气,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外壳微微发烫。小林把新出的《孟买材料学会季刊》摘要轻轻夹进文件夹,纸角对齐,动作利落得像在封存一份藏宝图。窗外,17号炉的指示灯依旧绿着,不急不躁,仿佛昨夜那个“抗沙尘涂层”的消息,不过是它呼吸间的一次轻微起伏。
刘好仃坐在工位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节奏不快,但每一下都像在给某个看不见的节拍器校准。他没说话,只是把昨夜那张热力图又铺在了控制台上,用三枚回形针压住四个角——风不大,但他习惯性地怕它飞了。
“火种不是等来的。”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小林手一抖,差点把笔掉进茶杯里,“是找出来的,还得有人愿意点一把火。”
小林笑了:“您这是要当火炬手?”
“不,”刘好仃摇头,“我是想搭个灶台——让别人也能自己生火。”
他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红笔,在“创新孤岛”四个字上画了个圈,接着写下三行小字:问题驱动,草根优先,低门槛接入。笔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谁能让玻璃少抖一下,谁就是专家。”
阿芳端着饭盒进来,听见这话,差点被饭粒呛住。“那咱们是不是还得给修水管的老李发个聘书?”
“如果他真解决了退火区共振,”刘好仃认真道,“我亲自去请。”
办公室里笑成一片,但笑声落得很快。大家都知道,这不是玩笑——昨晚那份技校论文,那位退休维修工张卫国的声波调节法,已经在老张的工具柜里躺了一整天。老张没说要试,也没说不试,只是悄悄把测温枪的校准记录翻到了最新一页。
刘好仃没再逗笑,而是把白板擦净,重新画了个五环结构:问题池 → 资源图谱 → 匹配引擎 → 协作平台 → 成果回流。环环相扣,像一条闭合的电路。
“咱们不建研究院,也不搞学术大会。”他一边画一边说,“就干三件事:第一,把厂里最头疼的问题晒出来;第二,找到可能有答案的人;第三,搭个桥,让他们能说上话。”
小林举手:“那‘匹配引擎’怎么跑?总不能靠我每天刷论文吧?”
刘好仃看了他一眼,红笔尖在“匹配引擎”下轻轻一点:“你不是会写小程序?先做个关键词抓取,把‘玻璃’‘涂层’‘振动’这些词和地域、机构绑上。谁发问题,系统推可能懂的人。”
“这不就是相亲网站?”阿芳笑出声。
“对。”刘好仃也笑了,“技术相亲——不看头衔,只看能不能解决问题。”
老张一直没说话,这时才慢悠悠开口:“平台建好了,人来了,拿啥接?咱们的炉子、设备,能让人随便碰?”
一句话点中要害。再好的想法,也得落地。阿芳立刻记在本子上:“设备共享?数据安全?工艺保密?”
刘好仃点头:“所以平台不求大,先‘轻启动’。首期只开三个口:发布问题、对接资源、小额资助。”
“资助?”阿芳眉毛一挑,“预算呢?”
“从技术改进基金里切一块。”刘好仃早有准备,“每年一百万,专款专用,只投‘小而痛’的项目——比如,让玻璃在沙尘里多活三个月,或者让退火区少抖半秒。”
小林眼睛亮了:“那咱们是不是还得搞个‘创新众筹’?员工投票,谁支持谁出力。”
“可以。”刘好仃笑,“但得加条规矩:提问题的人,必须参与解决。不能光甩锅。”
中午的会议室里,白板已经密密麻麻。五环模型旁边,贴满了从热力图上剪下来的案例标签:孟买的涂层、哈尔滨的声波调节、越南的低成本镀膜……像一群迷路的孩子,终于被贴在了“家”的地图上。
“平台是骨架,项目是血肉。”刘好仃站在中间,手里捏着一支蓝笔,“咱们双轨走:一边搭平台,一边推项目。第一个项目,就从退火区微颤开始。”
老张抬头:“拿17号炉试?”
“对。”刘好仃点头,“咱们公开问题,找外面的人一起解。不管他是教授还是退休工,只要方案靠谱,咱们就试。”
阿芳翻着本子:“那合作条款呢?万一人家把技术拿去别处用?”
“签协议。”刘好仃早有准备,“三条底线:不泄露核心参数,不独占成果,不损害现有生产。其他,都可谈。”
他顿了顿,又补充:“咱们不是施舍,是合作。谁出力,谁分红。”
小林忽然问:“那……万一找到的人,压根不信咱们真想合作呢?”
办公室安静了一瞬。
刘好仃没答,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旧U盘,插进电脑。屏幕上跳出一份文档:《G-pULSE全球玻璃创新生态构建方案(初稿)》。封面简洁,只有标题和一行小字:让每一份智慧,都有落地的温度。
“咱们先把自己摆明白。”他说,“方案写清楚,目标、原则、流程、底线,全公开。谁要看,谁来问,咱们都接得住。”
阿芳看着那行小字,轻声念了一遍,嘴角微微扬起。
老张没看屏幕,而是盯着U盘,忽然说:“我那本书……《工业气体动力学基础》,能不能也挂上去?”
大家都愣了。
“书里有些计算,”他低头搓了搓手,“我一直没试完。要是有人觉得有用,拿去也行。”
刘好仃看着他,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把U盘复制了一份,标签上写下:“老张的书——待验证的可能”。
下午四点,方案初稿完成。五环模型被重新整理成流程图,附录里列出了首批拟发布的问题清单:退火区振动、涂层附着力、浮法板面微瑕……每一个,都是车间里真实存在的“老毛病”。
刘好仃把文件打印出来,每人发了一份。纸还温着,油墨味混着办公室里的茶香,像一场即将开始的仪式。
“签个字吧。”他说,“不是立军令状,是表个态——咱们真想干这件事。”
三人接过笔,依次在末页的“推进承诺书”上签下名字。阿芳写得工整,小林签得潇洒,老张则一笔一划,像在刻字。
刘好仃最后签,笔尖停在“负责人”那一栏。他没急着落笔,而是翻回封面,用铅笔在右下角加了一行极小的字:试点:17号炉退火区。
没人注意到,但他知道,那里将是第一把火燃起的地方。
夕阳斜照进控制室,把白板上的五环染成金色。小林正把方案扫描存档,阿芳在核对合作条款的措辞,老张则默默把那本旧书从柜子里拿出来,轻轻放在了打印机旁。
刘好仃站在窗边,手里捏着那支红笔,笔帽被他反复拧下又拧上。他的目光落在17号炉的方向,那里安静如常,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转动。
就像那天张卫国在技校实验室里调试声波发生器时,也没想到,十年后,他的方法会出现在深圳一家玻璃厂的创新方案里。
他转身,走到白板前,在“匹配引擎”下方,用红笔写下两个字:小林。
然后,他拿起电话,拨通了财务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