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百叶窗缝里漏进一缕光,斜斜打在控制室角落的旧打印机上。那台机器正嗡嗡地吐出一叠刚生成的图表,纸边微卷,像被热气烘得有点焦躁。刘好仃站在旁边,手里捏着半杯凉透的茶,目光落在最新一页的标题上:《全球玻璃创新合作网络初步扫描》。
小林凑过来,手指刚碰到纸张边缘,就被刘好仃轻轻挡开。“别碰热的,”他笑了笑,“这玩意儿刚出炉,比17号炉还烫手。”
“可它没光啊。”小林耸肩,“上回您说‘曙光’,咱们剪的视频都能让人记住。现在这一堆线和点,客户看了怕是要打哈欠。”
“不是给客户看的。”刘好仃把茶杯搁在打印机顶上,盖子没盖,“是给我们自己看的——看清楚,咱们想点的那盏灯,火种都藏在哪儿。”
他翻开小林刚整理的资料夹,第一页是那名实习生的信息:深圳大学材料学院,联合培养项目,导师团队与德国亚琛工大合作三年,主攻智能涂层。刘好仃用红笔圈住“亚琛”两个字,又在旁边画了个小箭头,指向一张国际合作论文的统计图。
“从这儿开始。”他说,“一个学生,一条线;一条线,连出一片网。”
小林低头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按“技术领域—合作主体—地理分布”三轴拉数据。屏幕上的关键词越堆越多:自清洁玻璃、电致变色膜、超薄浮法工艺……每点开一条,背后都牵出一串机构名称,像藤蔓爬满墙。
“问题来了。”他挠头,“德国人喜欢和法国人搭伙写论文,日本人跟韩国人联合申请专利,美国人自己闷头搞实验室,咱们中国的……好像哪儿都有,又哪儿都不深。”
阿芳路过,顺手拿起一张图表看了看。“你们搞这些,跟咱们换原料供应商有啥区别?以前换一家石英砂厂还得试三个月,现在看个图就能合作了?”
刘好仃没急着答。他转身从柜子里抽出一本泛黄的维修日志,翻到17号炉退火区那一栏,密密麻麻记着三年来的十七次调整记录:风压改了五次,温度曲线调了八回,连冷却风扇的角度都换了四轮。
“修了三年。”他把本子递给阿芳,“可意大利一家厂,三年前就用流体力学模型算出了最优风压分布,故障率掉了六成。他们不是更聪明,是有人专门研究这个,而咱们……一直自己撞墙。”
阿芳沉默地翻完那页,轻轻合上本子。“所以您是说,答案早就有了,只是咱们没看见?”
“对。”刘好仃点头,“创新不是谁天生会,是能不能找到会的人。咱们现在要做的,不是闭眼猛跑,是先看清地图——哪儿有火,哪儿是风,哪儿连根柴都没有。”
老张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门口,手里还攥着一把刚校准的测温枪。他没说话,只在那张国际合作图上扫了一眼,目光停在“意大利—大学合作案例”那一栏。
傍晚前,小林终于把初步数据整合成一张热力图投在白板上。颜色深浅不一:欧洲偏蓝,密集如星群;东亚偏红,热度高但连线杂乱;南美、非洲零星几点,像夜海里的孤舟。
“看出点啥?”刘好仃问。
“欧美主导基础研究,论文多、专利稳,但门槛高,咱们递个合作申请,怕是石沉大海。”小林指着蓝色区域,“东亚这边,企业冲得猛,可十个厂八个在搞同样的镀膜技术,重复烧钱。”
阿芳指着东南亚一角:“这儿有个越南厂,搞出一种低成本镀膜法,能替代进口材料,但没推广开。”
“孤岛。”刘好仃低声说,“技术出来了,没人知道,也没人能帮它长大。”
他拿起白板笔,在原本画过的“问题+连接”草图上重新勾勒。五个点不再均匀分布,而是聚成大小不一的团块,彼此隔着空白。他在中间画了几道虚线,标注“语言壁垒”“专利壁垒”“信任壁垒”。
“以前以为,只要喊一声‘谁有答案’,就会有人回应。”他顿了顿,“现在看,大家其实都在喊,但声音穿不过墙。”
老张忽然开口:“那咱们……能不能先拆一堵?”
“不急着拆。”刘好仃摇头,“先造个喇叭——能让声音传出去,也能听清别人在喊啥。”
他转头对小林说:“继续挖,尤其是那些‘孤岛报告’。刚才那份印度的材料,再找找类似的。还有,查查东南亚那个低成本镀膜工艺,谁用过,谁挡过,为啥没起来。”
小林记下,正要关电脑,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
“我刚顺手搜了下‘退火区微颤’,发现一篇冷门论文,作者单位是哈尔滨某技校,2018年发的,讲用声波反馈调节风压——方法挺土,但原理跟意大利那套有点像。”
刘好仃眼睛一亮:“技校?”
“对,作者叫张卫国,简介里写‘曾任玻璃厂维修工,现退休’。”
办公室安静了几秒。
老张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油渍的工作服,又摸了摸工具柜的把手,没说话,但脚步比平时慢了些。
第二天中午,热力图更新了。刘好仃在白板上用不同颜色标出三类区域:深蓝是“研究高地”,红色是“应用热区”,灰色是“创新孤岛”。他在“孤岛”一圈画了个大圈,写上“待连接”。
“资源不是少。”他对着团队说,“是散。像满天星,亮是亮,照不暖地。”
小林忽然举手:“那咱们是不是该发个‘寻人启事’?比如‘全球寻找会治玻璃抖的老匠人’?”
阿芳忍不住笑出声,又赶紧捂嘴。
刘好仃也笑了:“别写‘老匠人’,写‘任何让玻璃安静下来的人’——谁管他有没有头衔。”
他正要收笔,目光忽然停在角落一行小字:印度《南亚材料创新孤岛报告》附录3——“中小厂工艺改进案例汇编”。
他点开pdF,快速翻页。一页上写着:“某厂自研沙尘防护涂层,成本为进口方案30%,因无检测标准,未获认证。”
他默默把这页截了图,存进一个新文件夹,命名为:“火种候选-1”。
下班前,老张悄悄从工具柜夹层抽出一本旧书:《工业气体动力学基础》。书页发黄,边角卷曲,扉页上一行钢笔字还清晰可见:“1987年购于广州科技书店,愿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
他翻到中间一页,停在“气流共振与管道振动”一节,用铅笔在空白处画了个简图,又写下一串计算式。
没署名,也没多看一眼,合上书,塞回原处。
第二天清晨,打印机又吐出一份新报告。小林拿起一看,标题是《全球玻璃创新合作模式分类初析》。他翻到附录,发现刘好仃在一页空白处写了行小字:“创新不在高楼,也不在专利局,它藏在问题最疼的地方。”
他正要念出来,刘好仃走过来,轻轻合上文件。
“别念了。”他说,“让它再焐会儿。”
窗外,17号炉的指示灯稳稳亮着绿光,像一颗不说话的心脏。
小林打开邮箱,准备继续搜寻下一个合作线索,忽然收到一封自动推送的学术简报。
标题是:《孟买材料学会季刊更新——新型抗沙尘玻璃涂层通过本地实测》。
他点开摘要,第一句写着:“该工艺由三家中小企业联合开发,采用本地矿物原料,成本低廉,但缺乏国际检测通道,目前仅限区域使用。”
小林盯着那行字看了三秒,转头看向刘好仃的座位。
刘好仃正低头在日志本上画图,笔尖停在“创新孤岛”四个字上方,墨迹微微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