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控制室的玻璃上蒙着一层薄水汽,像谁偷偷哈了口气。刘好仃推门进来时,顺手把外衣搭在椅背上,衣角滴下一小滩雨水——昨夜又下了一宿,深圳的春天总这样,湿得理直气壮。
他走到操作台前,没急着开机,而是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旧U盘,黑色外壳磨得发白,边角还贴着一小块蓝色胶布。插进接口时,发出“咔”一声轻响,像是老朋友见面时清了清嗓子。
屏幕亮起,跳出的不是生产数据,而是一个崭新的文件夹:Global_Scan_V1。刘好仃点了进去,首页是阿芳昨晚整理的客户退单记录,那句“too reflective for desert light”被标成了亮黄色,旁边多了一行手写体备注:“光感≠物理参数”。
小林踩着点冲进来,头发还有点湿,手里攥着手机:“刘师傅,我刚刷到南美那边的港口新闻,他们新换的海关系统,清关时间可能延长四十八小时!”
“哦?”刘好仃抬头,“原文看了吗?”
“看了!英文的,我……用翻译软件啃的。”小林挠头,“但有个词翻出来是‘追溯’,我不太确定是不是那个意思。”
刘好仃点点头,没夸也没批评。他打开白板投影,调出一张地图,上面已经用不同颜色打了几十个点。红色是政策变动频繁区,黄色是文化反馈敏感带,蓝色是物流瓶颈段。整张图像一块被孩子涂花了的玻璃贴纸,五颜六色,却看不出规律。
“咱们以前烧玻璃,靠的是手感。”他指着地图,“现在看外面,也得先摸清它的‘纹路’。”
老张端着搪瓷杯走进来,杯口飘着几片茶叶梗。他瞅了一眼地图,皱眉:“这红一块黄一块的,比我们炉温曲线还乱。这算哪门子工作?我们又不是做外贸的。”
“可咱们的玻璃,已经走到人家窗上了。”刘好仃说,“人家窗朝哪,天多亮,风多大,都得知道。不然,烧出来的东西,再好,也是错的。”
阿芳默默放下包,打开平板,调出她昨晚整理的词云对比图。左边是国内客户反馈,“透亮”“干净”“像水一样”密密麻麻;右边是中东和北欧的,“太冷”“反光刺眼”“不像我们小时候看的天空”挤在一起。
“同一个‘透明’,有人想要的是‘看得清’,有人怕的是‘照出影子’。”她说,“咱们的机器能测折射率,可测不出人心里的天是什么颜色。”
小林听得入神,忽然一拍脑门:“那咱们是不是该建个‘文化参数库’?比如‘沙漠光容忍度’‘北欧阴雨适配值’?”
老张差点呛住:“你这词儿是编的吧?”
“不是编的!”小林急了,“客户真这么写的!咱们不能光看技术指标,还得看他们怎么‘感觉’!”
刘好仃没笑,也没打断。他翻开日志本,找到那页画着“深厂”放射图的纸,在“税”“规”“俗”“运”之外,补上了第五条线:“时”。旁边写了一行小字:“信息差,就是风险源。”
“小林查南美税则,阿芳理客户原话,老张核物流实况。”他合上本子,“每人每天,交一条‘真东西’——必须带来源,带时间,带原始记录。不准转述,不准猜。”
老张嘬了口茶:“那我要是查到船期改了,算不算?”
“算。”刘好仃点头,“哪怕只改了一天,也是真信息。”
会议散了,三人各自坐下。小林埋头翻外文公报,阿芳在档案库里一条条调客户邮件,老张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常合作的货代老友:“喂,老陈,你们最近走东欧的柜,真卡在波兰海关了?”
刘好仃站在白板前,看着那张动态图谱一点点被填充。东南亚某国刚宣布免税政策,可航运周报显示当地港口拥堵指数飙升;北欧某品牌发来新订单,附言写着“希望更温暖的色调”,可环保署同一天发布了玻璃制品碳足迹新规。
“信一个数据,不如信三条路。”他低声说,把“南美追溯期”的截图拖进“hidden_clause_V1”文件夹。
中午饭后,阿芳突然“咦”了一声。她在中东客户近三年的退单记录里,发现“too reflective for desert light”出现了七次,每次都归在“质量偏差”类,但从没人追问“为什么沙漠怕反光”。
她翻出地理资料,对照日照图,又查当地建筑风格——传统民居多用磨砂玻璃,外墙常刷浅灰或土黄,为的就是“不抢天的光”。她默默在图谱上新增一个标签:“光感文化映射”,用黄色圈住北非和中东,红色标出北欧——那里的人反而嫌玻璃不够亮。
小林凑过来一看,愣住:“这……这能当决策依据?”
“至少能让人少犯蠢。”阿芳轻声说,“咱们以前总说客户挑刺,可也许,是我们根本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刘好仃走过来,盯着那张图看了很久。他拿起笔,在图谱下方写下结论:“国际市场非单一挑战,而是政策、文化、物流、时间四重交织的连环扣。任一环节断裂,全局皆崩。”
他抬头:“咱们现在知道它复杂了。下一步,得学会在乱线里,找出那根能拉的绳头。”
下午三点,初步分析完成。热力图生成那一刻,所有人都安静了。南美红得发紫,中东黄得刺眼,东欧蓝得发沉。三个区域像三块烧过头的玻璃,边缘发黑,随时可能炸裂。
刘好仃把“Global_Scan_V1”文档权限设为仅团队可见,末尾加了一行字:“下一步:从‘看懂’到‘选准’。”
他合上电脑,窗外天色渐暗,雨又开始下。远处的货柜码头亮起一排灯,像被水泡过的星星。
小林忽然举手:“刘师傅,我有个问题——咱们看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不踩坑,还是为了找路?”
刘好仃没回答。他打开日志本,翻到最新一页,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
雨滴打在玻璃上,滑出一道歪斜的痕迹,像谁用手指写了个没写完的“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