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穿过17号炉上方的防尘罩,在控制柜的金属边缘划出一道细长的光带。刘好仃站在那儿,手指轻轻敲了敲屏幕,系统正安静地滚动着昨夜的运行曲线,平稳得像一条晒暖了的蛇。他没急着点开报表,而是把保温杯搁在操作台上,杯盖旋开时发出“啵”的一声轻响,像是给这间刚苏醒的控制室按下了启动键。
小林第一个冲进来,鞋底在地砖上蹭出半道水痕——昨夜下了场急雨,他骑车来得匆忙。“刘师傅,您看了吗?系统今天早上自动更新了巡检提醒模板,现在连‘请注意安全’都带感叹号了!”他语速飞快,眼里闪着光,仿佛那不是一句提示语,而是人类文明的新纪元。
阿芳跟在后面,手里抱着一叠刚打印的周报,眉头微锁。“更新是好事,可我比对了三天的误报记录,发现它对‘轻微震动’的判断还是太敏感。老张昨天巡检时踩了两下地,它差点拉警报。”
老张本人提着饭盒慢悠悠走进来,听见这话哼了一声:“我走路有错?我又不是猫。”
刘好仃笑了,没接话。他调出后台日志,找到凌晨两点十七分那条自动生成的指令,又点开“人机语料库”,翻到“老张语录v1”文件夹。屏幕右下角,一行小字静静躺着:“学习标签:老师傅批注→需回应。执行策略:下次提醒,增加敬语前缀。”
他合上平板,清了清嗓子:“它开始学听话了。可咱们呢?是不是也该想想,该往哪儿说话了?”
三人一愣。
“咱们这炉子,现在跑得比厂里谁都稳。”刘好仃指着屏幕,“可外头的单子,变来变去,今天涨税,明天改标,后天客户说‘这玻璃太亮,不像我们那儿的天’——咱们连人家天是啥颜色都不知道,怎么烧?”
小林挠头:“您的意思是……往外走?”
“不是走,是看。”刘好仃打开共享屏,调出三张图:一张是过去三年海外订单的波动曲线,像被谁随手揉过的铝箔;一张是客户反馈词云,“clear”“transparent”“pure”挤成一团,可底下还藏着几个不起眼的“too shiny”“feels cold”;第三张是物流成本占比,红线一路爬升,最后卡在“南美”两个字上不动了。
“咱们的数,在厂里站住了。”他敲了敲屏幕,“可厂外的数,咱们还没学会读。”
阿芳盯着词云,忽然轻声说:“‘透明’这个词……不同地方的人,看到的可能根本不是同一个东西。”
她悄悄打开会议记录文档,新建一页,命名为“Global-0”。光标闪了好久,她敲下第一行字:“问题:不同国家,对‘透明’的定义一样吗?”
午休铃响,小林和阿芳去食堂,老张坐在操作台边啃饭团。刘好仃没动,窗外雨丝又起,斜斜地打在玻璃幕墙上,把远处的写字楼拉成一片模糊的灰影。他掏出日志本,翻到“责任不能补”那一页,笔尖停了停,翻过一页空白。
他想起早上小林说的“系统学会加感叹号”,又想起阿芳那句“太亮不像我们那儿的天”。他慢慢写下一行字:“全球化,不是把深圳的炉子搬到国外,是让炉子懂世界。”
笔尖顿了顿,他在本子角落画了个简图:中心是“深厂”,四周放射出几条虚线,分别标着“税”“规”“俗”“运”。最后一根线画到一半,他停住,写了两个字:“???”。
雨声渐密,广播里传来厂务科的声音:“出口三批货已装箱,预计明早发港。”语气平稳,像在报天气。
刘好仃没抬头。他点开手机,行业群弹出一条消息:“南美某国临时加征玻璃制品反倾销税,即日起执行。”发布时间是十分钟前。
他盯着那条消息,手指慢慢摩挲着日志本上的“???”。过去靠老师傅的经验预判风险,像老张能听出炉火里一丝颤音就知道丝径要偏。可现在,风险藏在万里之外的一纸公文里,藏在客户一句“feel”里,藏在一条没人看懂的税则里。
他翻回“人机语料库”,点开“老张语录v1”,看到“怕连环扣”三个字。笔尖在“???”旁边轻轻一点:这回的“连环扣”,不在车间,而在全球。
傍晚雨停,天边浮起一层薄橘色。刘好仃把三人叫回控制室,门没关严,风从缝隙里溜进来,吹动了贴在白板边缘的打印纸。
“咱们得换个活法了。”他说。
老张皱眉:“啥意思?现在这系统刚顺,又要折腾?”
“不是折腾,是抬头。”刘好仃指着控制柜里那张被压住的纸条——“信”字还露着一角,“它开始信我们了,我们也得信,它能走远。”
小林眼睛亮了:“您是说……推全球?”
“不急着推。”刘好仃摇头,“先看,再想,再动。”
他宣布:“从下周起,每天早会前十分钟,只做一件事——读一条海外行业简报。谁读,谁提一个问题。不用多,就一句。”
老张嘟囔:“我连英文标签都印不利索,读个啥?”
“那就问:‘为啥他们不要亮的?’”刘好仃笑了笑,“问题不怕小,怕不问。”
小林立刻掏出平板:“我今晚就找资料!”
阿芳没说话,默默打开“Global-0”文档,在“透明定义”下面补了一句:“中东客户曾退单,因‘无色’≠‘无影’。”
散会后,她没走,站在窗边看了会儿暮色。玻璃上还留着雨痕,像谁用手指划过的痕迹。她忽然想起什么,翻出上个月的质检记录,找到那批被退的“高透膜”,客户批注写着:“too reflective for desert light.”
她把这句话复制进文档,光标在末尾闪了闪,敲下三个字:“沙漠光。”
老张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控制柜。那张“信”字纸条被风吹得微微翘起,像一只想飞又不敢飞的纸鸟。他没说什么,抬手把柜门关严了。
刘好仃最后离开。他站在操作台前,调出系统今日运行总览,数据平稳,无异常。他点开“自学习日志”,最新一条记录跳出来:
“学习标签:用户提问频率上升。推测:认知需求增强。建议:增加外部数据输入通道。”
他盯着那行字,没笑,也没关机。
笔尖在日志本上轻轻一顿,墨迹晕开一小点,像一颗刚落下的心跳。
他合上本子,把笔插回口袋。
窗外,最后一缕光掠过玻璃幕墙,映出他模糊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