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落地时,小穗一抬手给了她一个肘击:“小妹,你都十六了,过两年都好嫁人了,怎么还这么皮实。”
嫁人?能不能活到成年还不晓得呢。
陈嘉原本只是有一点慌,在真的见识了什么叫震动山河的战争之后。
她开始怕了。
来的太晚了。
11月底,是普通人能离开南京城的最后时间。
过了十一月,还没有走,就插翅难飞了。
而刘胜口中的国际安全区,对绝多数人来说,是安全的。
但对她这样小有姿色,年轻水灵的女学生来说,安全指数要打个折扣。
被炮弹吵醒的阿盈,看小嬢在发呆,拍着手唤醒她:“嬢嬢,外面是不是在放爆竹,好响啊!”
小穗这才反应过来,忙遮住阿盈的耳朵。
陈嘉走上前,拿开小穗的手,一字一句的说:“阿盈,外面不是在放爆竹,而是在打仗。”
特殊时期,一个孩童仍保持天真,并不是一件幸事。
虽然残酷,但陈嘉还是说了出来。
“咱们南京城有十三座城墙,现在至少有八座城墙都在和日本人打仗,日本人的装备要比咱们的好,他们会打进南京城,被他们抓住,可能会被打,也可能会死......”
阿盈奶声奶气的问:“小嬢,什么是死?”
陈嘉耐心的解释:“死就是离开这个世界了,再也见不到爹娘,再也吃不了糖果,想要战胜日本人,首先,你不能怕,不能哭,不能乱跑......”
还没等她说完,小穗就捂住阿盈的耳朵,不悦道:“小妹,你和阿盈说这些干嘛,她还小,听不了这些。”
陈嘉认真的看向她,“阿姐,你出去看看,满街都是逃难的老百姓,他们为啥子跑啊,因为日本人要来了,日本有多凶残,你不晓得,我晓得!
他们不会因为阿盈年纪小,就放过她,你要做的,除了保护好阿盈,还要教会她,如何保护自己,你不要小看自己的女儿,她比你想象的要坚强。”
小穗愣了一下,想反驳,却不知从何反驳。
阿盈似懂非懂,扯了扯陈嘉的衣袖,问:“小嬢,日本人为什么要打我们啊?我们招惹他了吗?”
陈嘉将阿盈从小穗怀里抱出来,放在地上,而后蹲下去,与她平视。
“阿盈,日本是个很小的国家,但人口却很多,就像咱们这间屋子,现在住着刚刚好,假如,一条巷子的人都住在咱家,是不是很挤?”
阿盈听懂了:“小嬢,是不是他们没有地方住,要来抢我们的房子住。”
“对!”陈嘉点点头,继续道:“他们的地盘太小,羡慕咱们地大物博,咱们虽然富有,但是思想、教育、武器都太落后,这会儿,还打不过他们。”
阿盈丧气的“嗯”了一声:“小嬢,那我们以后能打过他们吗?”
“能!当然能!”陈嘉万分笃定的说。
“太棒啦!”阿盈笑开了,继续追问:“小嬢,那我们什么时候能把他们赶出去?”
“别急,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陈嘉含着笑,捏捏她肉嘟嘟的小脸,说:“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你得保护好自己,不能被他们抓到,知道吗?”
阿盈昂首挺胸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小嬢放心,我不怕,我最会玩捉迷藏了,保管让他们找不到我!”
陈嘉毫不吝啬的夸赞道:“阿盈最棒了!”
姨甥又说了好一会儿话,还设置了好多暗语和藏身之处。
说话间,炮弹声就没停过。
城南被日军几十架飞机和几十门重炮同时轰炸了两三个小时。
待到轰隆隆的炮弹声停下时,陈嘉知道,城门破了。
城墙上,很快就要插上小鬼子的膏药旗。
坐在课堂上,翻阅这段历史,和亲身经历,完全是两种感觉。
陈嘉呆呆的站在巷口,看着眼前的一幕,脑海里一片混乱。
全是屈辱的膏药旗和小鬼子折磨人的手段。
她无法冷静,畏怯,恐惧,慌乱,悲愤占据心头。
到了半下午,南京城内全乱了。
大街小巷挤满了逃难的老百姓,人挨着人,无比紧密,根本走不动。
插在老百姓中的,还有大量的溃军。
他们就像无头苍蝇一样,跟着大部队前行,眼神是麻木的,身上沾满了血。
能出现在这儿的溃军,大多是有行动能力的,那些断胳膊断腿的伤员,已经被放弃了。
有的人,知晓自己身上的军服太过扎眼,便舍弃身上的武器,脱下军服,从路过的老百姓身上扒下棉衣,套在自己身上。
还有的人,从路边的尸体上,扒下棉衣,换掉自己的衣服。
老百姓如有不服,迎面而来的就是一顿暴打。
被扒衣服的老百姓冻得瑟瑟发抖:“你姥姥的,有这本事不去打小鬼子,欺负老百姓算什么英雄!”
溃军满脑子都是活命,压根不在乎谁骂了他。
日军的飞机在上方盘旋,刺耳的鸣笛声没有响起。
顷刻间,飞机落下炮弹,无差别的轰炸南京城任何一个地方。
人们吓得慌不择路,乱窜乱逃,到处都是骂声,怨声,哭叫声,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宛如人间炼狱。
几个溃军蹿到了升平巷,看了一眼路边的陈嘉,没在意,抬头望向裁缝铺的招牌,不约而同的往里冲。
周有粮被吓得够呛,赶紧朝溃军弯腰:“几位老总,行行好,家里没有值钱的,您到别处去看看吧。”
其中一个溃军操着浓浓的乡音,说:“瞎说什么,我们不是地痞流氓,进你家是想问问,有没有不要的破棉袄破衣服,借我们穿穿。”
周有粮松了口气,把家里的男装拾掇了几件,给他们换上。
几个溃兵道了个谢,以最快的速度换装,鞋子不合脚,也要硬穿。
陈嘉躲在门后看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接到撤退命令之前,这些人都是战场上的英雄。
这会全成了无头苍蝇,没命的逃,慌慌张张的寻找自己的生路。
南京保卫战的大部分官兵,能够坚持那么多天,靠的就是一口气。
随着委员长一纸撤退的命令,唐将军的心气没了,蔫了。
主将萌生退意,底下的官兵还会玩命的打吗!
溃兵换好衣服,匆忙的走了。
陈嘉爬到了屋顶上往西北方向看。
乌泱泱的溃军越过来百姓,到了挹江门前,却发现根本出不去。
负责守门的国军没收到撤退的命令,堵住城门,一个也不打算放过。
溃军刚从枪林弹雨的阵地上下来,对日军的恐惧上升到了顶点,个个都如惊弓之鸟,此刻内心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逃出南京城!
他们不管不顾的上前冲,守门的部队压根顶不住。
双方噼里啪啦打了起来,成百上千人倒在了自己人的枪口之下。
后面的人踩着前面人的尸体,互相扒拉着,冲出挹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