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云封踩着积水冲向竹棚,雨幕里那株紫藤的轮廓像团浸了水的墨,沉甸甸地压在棚顶。他抬手拨开低垂的枝桠,断口处果然留着月牙形的虫蛀缺口,断面上还凝着半滴没被冲掉的汁液——颜色比寻常紫藤深些,混着雨水在泥里晕开淡淡的紫痕,和晚晴白大褂上的渍痕如出一辙。
竹棚角落的矮凳上,放着个空了的玻璃罐,边缘结着圈黏腻的绿毛,和顾沉舟说的蜜饯罐一模一样。他用指尖刮下点绿霉凑近闻,隐约有蓖麻油的涩味,混在紫藤香里格外刺鼻。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顾沉舟发来的照片:晚晴正拿着保温桶进护士站,桶身上印着的紫藤花图案,花瓣数量和竹棚这株完全一致。
“找到了?”蓝归笙的电话突然打进来,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念安醒了两次,哭着要找你。”
薄云封喉结动了动,把罐口的绿毛蹭在鞋底:“快回去了,刚在巷口买了她爱吃的米糕。”雨太大,他刻意让声音透着点漫不经心,“你别等我,让护士抱去育婴室吧。”
“可我想等你回来再睡。”蓝归笙的声音软下来,“刚才护士说晚晴医生给念安换了新的襁褓,还喂了点葡萄糖水,她好像……也没那么可疑?”
薄云封猛地停住脚步,雨水顺着伞骨往下淌,在肩头积成冰凉的水洼:“谁让她碰孩子的?”
“她说是你让多照拂的……”蓝归笙的声音弱了,“我是不是不该信她?可她给念安唱的摇篮曲,和我小时候听的一模一样,是三姑婆教的调子。”
薄云封捏紧伞柄,指节泛白。那调子他也听过,是蓝家祖上传下来的,除了自家人,只有三姑婆的亲侄女学过——而三姑婆的亲侄女,早在十年前的山洪里没了。
“归笙,”他尽量让语气平稳,“别让她再碰念安,等我回去。”
“你到底在查什么?”蓝归笙突然拔高声音,“从医院到竹棚,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就因为我刚出月子?”电话那头传来布料摩擦声,她像是站起身,“薄云封,念安也是我的孩子。”
“我知道。”他望着竹棚顶漏下的雨线,喉间发紧,“但现在还不能说,我怕……”
“怕我慌?怕我添乱?”蓝归笙的声音抖起来,“上次你说‘等查清再告诉你’,结果是我爸公司被掏空;上上次你说‘别担心’,结果是你差点在工地上被砸断腿。薄云封,你能不能别总把我当瓷娃娃?”
电话被猛地挂断,忙音像根针,扎得薄云封耳膜发疼。他转身往医院跑,雨水糊住视线,伞骨被风掀得变了形。刚冲进住院部大厅,就看见蓝归笙站在护士站门口,怀里抱着念安,晚晴站在她对面,手里拿着支温度计,脸色不太好看。
“你回来了。”蓝归笙抬眼看他,眼底红得厉害,“晚晴医生说念安体温有点回升,要再做次检查。”
晚晴笑了笑,把温度计递过来:“37度8,不算高烧,但保险起见……”
“不用。”薄云封直接抱过念安,指尖触到襁褓布料,突然顿住——这料子不是医院的,上面绣着的紫藤花,针脚和蓝归笙陪嫁的那床被单如出一辙,而那床被单,三天前在竹棚被雨水泡烂了。
“这襁褓哪来的?”他盯着晚晴。
“三姑婆送来的,说是家里找出来的旧物,干净的。”晚晴说得坦然,“蓝女士说念安认床品,我就……”
“我没说过。”蓝归笙突然开口,声音发颤,“我从没跟你说过念安认床品。”
晚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薄云封低头看怀里的孩子,念安的小手正攥着片紫藤花瓣,不是竹棚带出来的那片——这片花瓣边缘,有个被虫蛀的小圆孔,和他刚才在竹棚泥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走廊的灯突然闪了闪,晚晴往后退了半步,口袋里的银铃轻轻响了一声。蓝归笙的目光落在那红绳上,突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那红绳……是我外婆给我妈的,十年前随我妈下葬了。”
空气瞬间凝固。薄云封的手机又震了下,是顾沉舟发来的信息,附带着张泛黄的旧照片:年轻的三姑婆抱着个小女孩,腕上的红绳银铃,和晚晴手上的分毫不差。照片背面写着日期——十年前,山洪爆发的前一天。
薄云封抬头看向晚晴,对方的白大褂口袋里,半截紫藤花枝正露出来,缺口处的汁液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而蓝归笙的目光,已经从晚晴的手腕,慢慢移到了他脸上,带着他最害怕的那种眼神——疑惑,失望,还有一丝正在裂开的信任。
蓝归笙的声音突然卡住,指尖猛地攥紧了念安的襁褓。她低头看着孩子熟睡的侧脸,喉间发紧——她确实没见过母亲。母亲在她出生时就因难产去世,那红绳银铃是外婆后来交给她的,说“这是你妈准备了十个月的念想”。
刚才一时激动说错了话,可晚晴眼里一闪而过的得意,像根针戳破了她强撑的镇定。
“我没见过我妈。”她重新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但这红绳的编法,外婆教过我。你腕上的结,收尾处多绕了半圈,是外婆说的‘留余福’,除了我们家的女人,没人会这手法。”
晚晴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下意识想把手腕往白大褂里缩,却被薄云封牢牢按住。他从口袋里摸出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从竹棚矮凳下找到的半截红绳,断口处的编法和晚晴腕上的如出一辙。
“三姑婆上周送来的蜜饯,罐底刻着个‘晚’字。”薄云封的声音冷得像冰,“而十年前山洪里失踪的那个侄女,小名就叫晚晚。”
走廊的风卷着雨丝灌进来,吹得应急灯忽明忽暗。晚晴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是又怎么样?三姑婆说你们家占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那竹棚下的紫藤,那红绳银铃,甚至……”她的目光扫过念安,被薄云封厉声打断:“闭嘴!”
蓝归笙浑身一震,猛地看向薄云封。他眼底的慌乱藏不住——他早就知道晚晴的身份,早就查到了山洪的旧事,却什么都没说。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怀里的孩子,“在你去竹棚之前,还是在你发现她替班的时候?”
薄云封喉结滚动,刚要开口,晚晴突然挣开他的手,往病房里冲:“我只是想看看念安!看看你们抢走的一切长什么样!”
薄云封伸手去拦,却被蓝归笙下意识地挡了一下。就这半秒的迟疑,晚晴已经扑到病床边,指尖快要触到念安的脸颊时,被冲进来的顾沉舟死死按住。
“查到了!”顾沉舟喘着粗气,手里攥着张泛黄的户籍页,“晚晴根本不是医生!她是冒用了别人的身份,从老家一路跟到这儿的!”
晚晴的挣扎突然停了,瘫坐在地上,望着蓝归笙怀里的念安,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三姑婆说,当年若不是蓝家抢了那片紫藤地,我爸妈就不会去山里找新的种植地,也不会遇上山洪……”
蓝归笙愣住了。那片紫藤地是外婆的嫁妆,她从小听到大的,是“晚晴家当年自愿换地”的版本。
薄云封扶住她的肩膀,低声道:“事情不是这样的,我查到的卷宗里……”
“你查到的卷宗,为什么不告诉我?”蓝归笙侧头看他,眼底的失望像潮水漫上来,“是怕我同情她,还是怕我怪你瞒着我?”
怀里的念安突然哭了起来,声音响亮。蓝归笙慌忙低头哄着,指尖却在发抖——她突然分不清,薄云封挡在她身前的那些瞬间,是保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隔绝。
薄云封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心口像被雨打湿的棉花,又沉又闷。他以为瞒着是为她好,却忘了,有些真相,并肩面对比独自承担更重要。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像在数着这屋里悄然裂开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