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浸染着整条延水,将原本通红的延水又附着上金色。
金红两色交织,渲染出一种从未见过的暗红,诡异得令河面上飞过的乌鸦都忍不住盘旋探查。
偶有凄厉的鸦鸣响起,为这夜幕降临前的延水河畔更添一丝悲凉。
河畔空地上,尸体堆积如山。偶有秃鹫从高空俯冲而下,啄食几口尸肉便迅速飞回半空。见下方依旧死寂无人,它们便再次俯冲,贪婪地享用着这顿“盛宴”。
突然,有一座“尸山”微微动了一下。一只正叼着大腿肉的秃鹫受惊不小,丢下到嘴的食物,眨眼间便飞逃回了自己的领地。
先是一只暗褐色的胳膊缓缓从尸山中伸出,接着是一颗满是血污的头颅探出,然后是另一只胳膊,一条腿艰难地挪了出来……再没有另一条了。
秃鹫好奇地盘旋在这人头顶——它那不算聪明的鸟头有些想不通:往常看到的人类都是两手两脚,独独这人没有。
无论它如何盘旋,它也无法理解。
李山艰难地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他用力晃了晃昏沉的脑袋,极目四望,竟无一个活人。
敌军也好,友军也罢,全都倒下了。
这一刻,少年那颗尚算稚嫩的心,被无尽的悲怆与荒凉给淹没。
他记得自己昏死前,是郭大哥替他挡下了那致命一击。
‘郭大哥!’
想到郭勇,少年那颗本已沉寂的心,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
“郭大哥……你在哪儿?”他用两只手和仅存的一条腿,奋力地扒开身边的每一具尸体。
不是……不是……还不是……
到底在哪儿?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郭大哥。
他亲眼看着郭大哥如何以一敌百,奋勇杀敌,直到再也举不起那柄重达几十斤的铁鞭。
这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即便最后连铁鞭都举不动了,却仍在死前用身体救了他一命。
李山匍匐着爬出十几步,终于在两具党项士兵的尸体下,找到了郭勇。
此刻,郭勇的面容早已无法辨认,只能凭借残破的盔甲和魁梧的身形勉强确认是他。
可能敌人恨透了他的勇猛,即使死去,也没给他留下个全尸……
看着面目全非的郭勇,李山不仅悲从中来。
李山强忍悲痛,从旁边的尸堆里翻找出郭勇的手脚,拼凑完整。
最后,他对着勉强拼全的尸身重重叩了几个响头,从自己破烂的盔甲内层,摸出了尚未丢失的火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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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轩,此次我们筹得这五十万石粮草,怕是杯水车薪。”谢知遥忧心忡忡地开口。
“那也是无奈之举。咸阳能找的地方我们都找了,只能先运回去,再其他想别的办法。”齐明轩沉声回应。
他们身后,是一支百人押送的运粮队伍。
这百来人,还是齐明轩他们向咸阳府守将暂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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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四野一片死寂,只有秃鹫偶尔的嘶鸣,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李山默默收拢地上燃烧后的灰烬,吃力地脱下自己的盔甲,撕下身上的中衣。
他小心翼翼地用中衣将郭勇的骨灰包好,贴身藏起。
做完这一切,他已精疲力竭,无力再动分毫。
但怀里揣着郭大哥,他不能让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埋身于此。
也不能让这几千兄弟白白牺牲。
他得让世人知道,在延水边,曾有一群英勇无畏的战士,为了大齐的安宁,为了百姓的平安,以少敌众,以一当十!!
即使战死,他们也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不知从哪里又涌出一股力量,让李山再次挣扎着向前爬去。
他用仅剩的一条腿,借着两只胳膊的支撑,一寸寸地向官道挪动。
他不能死在这里,绝对不行……
说来也是老天眷顾。按常理,他断腿失血,本该死定了。或许是强烈的求生意志,又或许是低温减缓了血流速度,竟让他撑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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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再加快些速度!还有不到两里就到延水边了,今晚咱们就在那里歇脚。”领队的军官喊道。
按这速度,明日午后应能抵达延州。
月光下,一条蜿蜒绵长的银色飘带出现在前方。
延水,到了。
押运的将士们心中终于松下一口气——总算可以歇歇了。
离开咸阳后的这几日,他们就没吃过一顿安稳饭,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等明天到了延州交完差,就能回家抱老婆孩子了。
“谢大人!这……这里好像有个死人?!”一名年轻士卒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差点吓尿裤子。
虽然今夜有月,却远非满月清辉。眼看就能停脚休息的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惊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绷紧,目光齐刷刷投向声音来源。
谢知遥和齐明轩快步走到那名下属身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月色下,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身影倒在路边,格外的触目惊心。仔细看,那人竟还缺了一条腿。
“怎么回事?”谢知遥沉声问道,心中飞快揣测着此人的身份和遭遇。
“小、小的也不清楚……就是、就是突然被绊了一下……”那士卒脸色惨白,声音抖如筛糠。
就在这时,本已陷入重度昏迷的李山,竟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
他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身着大齐兵服的陌生脸庞。
不认识……也无妨,只要……不是党项人就好。
他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谢知遥正欲俯身细察,一声更刺耳的惊呼响起:“谢大人!不好了!这里……到处都是尸体……!”
(注:此行前往咸阳借粮,齐明轩隐去了庆王身份,故一路上大小事务,均报“谢大人”。便如此刻。)
谢知遥与齐明轩闻声,立刻循声奔去:“多点几支火把过来!”
火光亮起,触目所及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一个叠一个。
队伍里有几个年轻的士兵早已忍不住,跑到一旁狂呕起来。
“快!”齐明轩率先反应过来,指着李山的方向急声道,“准备水和吃食!立刻给刚才那人包扎止血!”
——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很可能是仅存的活口。也许只有从他那里,才能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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