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锹插进冻土的声音很刺耳,像钝刀割开旧伤。
我跪在泥泞里,手套早就被冰水浸透,冻得指节发僵。掌心的血混着泥,在铁锹把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和三年前盖棺时,指缝里渗出的血痂几乎一样。
棺木露出来的时候,月亮恰好被云遮住了。
我喘着粗气去撬棺盖,铁锁早就锈死,用蛮力扯断时,铁链崩开的巨响惊飞了树梢的夜鸟。木屑簌簌往下掉,混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我却像闻见了熟悉的香水味,突然笑出声来。
“你看,我又来见你了。”
指尖触到棺底的绒布时,我打了个寒颤。布早就烂了,露出下面僵硬的轮廓。我伸手去探,摸到的不是记忆里温热的皮肤,是冰冷的、带着颗粒感的硬——他们说这叫尸蜡,是身体与泥土和解的证明。
可我不要和解。
我要你回来。
实验室的灯亮了三天三夜。
福尔马林的味道钻进骨髓里,我却觉得比教堂的熏香更安心。你躺在手术台上,苍白得像块玉,我用镊子夹起缝合线,一针一针缝补那些被岁月啃噬的缺口,动作比当年给你系领带时还要小心。
“疼不疼?”我对着你紧闭的眼睛说话,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荡出回音,“忍一忍,马上就好。”
缝合到喉结的时候,手抖得厉害。线穿歪了,扎进自己拇指里,血珠滴在你锁骨上,像朵骤然绽开的红梅。我盯着那点红看了很久,突然抓起旁边的手术刀,狠狠划开自己的手腕。
血涌出来,我把伤口按在你心口的位置,看着那片苍白被染成艳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
“你看,我们又在一起了……”
直到今早,我把你扶到轮椅上。
你穿着三年前最喜欢的那件灰色风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眼睛还闭着,唇角没有一点弧度。我蹲在你面前,替你把风衣扣子系好,指尖碰到你冰冷的皮肤,突然清醒得可怕。
“我还真是个疯子啊。”
我对着你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把我的爱人从棺材里挖出来,又把他弄成这副鬼样子。”我抬手去碰你的脸颊,指腹下的皮肤硬得像蜡像,“你说,我是不是早就该去赎罪了?”
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和三年前你离开那天一模一样。我想起你最后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呼吸微弱得像羽毛,却还抓着我的手说:“别等我。”
那时我怎么说的?我说“好”。
骗子。
我不仅等了,还把你从土里刨了出来,锁在这栋不见天日的房子里,做我的活死人。
“你说话啊。”我捏住你的下巴,强迫你“看着”我,指甲几乎要嵌进你僵硬的皮肤里,“你骂我啊,像以前那样,骂我固执,骂我蠢……”
回应我的只有死寂。
我突然泄了气,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滴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我看着你的脸,看着你永远不会再睁开的眼睛,突然捂住脸,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赎罪……该去哪里赎呢?”
上帝不会要一个掘墓的罪人。
地狱大概也嫌我肮脏。
或许最好的赎罪,就是把这把刀插进自己心口,躺在你身边再让泥土把我们一起盖起来。
我抬起头,看着轮椅上的你,慢慢笑了。
“等我一下,好不好?”
这次,我一定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