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个月,卫莲的生活被压缩成了两点一线的轨迹,田园之家的阁楼和培训班的教室,枯燥而充实。
瓦尔金的目光再次落到教室后排的新面孔上,这位自称来自偏远小城邦的名叫威廉的少年是个十足的异类,他的基础知识薄弱得令人唏嘘,贵族子弟们信手拈来的常识对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领域,更别提那些需要经年累月的浸淫才能培养出来的魔法直觉。
然而,他有着近乎偏执的专注力,这是瓦尔金在很多所谓的“天才”身上也未曾见过的狠劲。
一次课后,瓦尔金叫住了正在收拾书本的卫莲。
老教授捋着长须,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之意:“威廉,魔法之路漫漫,虽说天赋是敲门砖,但心性和毅力才是衡量能否走远的基准,你有后者,这就比许多人强了太多,无论这条路最终通向何方,你拥有这份特质就注定不会平庸。”
这是极高的评价,也是瓦尔金能给予的最大鼓励。
卫莲只是微微点头,道了声“谢谢教授”,抱起打盹的赛拉尔匆匆回到了田园之家。
这段时间,自从卫莲在后厨露过一手之后,饭馆的生意肉眼可见的红火了起来,他烹制的几道招牌菜竟成了熟客口耳相传的“隐藏菜单”,这些老饕的鼻子和舌头都灵得很,稍一尝就知道不同。
艾玛看着那几桌显然是冲着卫莲手艺来的熟客,又看看阁楼方向,最终咬咬牙,脸上堆起歉意的笑容迎了上去:“哎呀,真是对不住,那孩子马上就要参加皇家学院的招生考试了,这会儿正复习呢,今天还是尝尝我的手艺,再给大家伙儿加个菜!”
她一边应付着略显失望的客人一边在心里祈祷楼上的卫莲能心无旁骛地好好复习。
一楼大堂的烟火气被阁楼的墙壁彻底隔绝开来,只有昏黄的台灯光晕笼罩着小书桌。
卫莲刚翻开《东大陆魔物图谱大全》,看了几页关于深渊蠕虫习性的描述,楼下便隐约传来艾玛刻意压低却难掩焦灼的劝说声。
“利安,听妈妈的话,多少再吃点?你这孩子,从下午回来就魂不守舍,晚饭就扒拉了两口,这样明天怎么有体力考试?”
“我真吃不下!”
利安的音调猛然拔高,光是听着就能想象到这个少年人脸上焦灼和急躁的表情。
“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劈砍的发力点’、‘格挡的卸力角度’……感觉哪样都没练到家,您就别念叨了!”
紧接着是椅子腿划过地面的声响,应该是利安站了起来。
窝在枕头上小憩的赛拉尔被楼下的动静吵醒,不满地甩了甩尾巴,哼了一声。
卫莲的目光从深渊蠕虫的插图上移开,合上书册,起身推开了阁楼的门。
二楼的小客厅里,气氛有些凝滞。
利安沉默着站在餐桌旁,他盘子里的食物没怎么动过,而艾玛满脸忧虑地站在一旁,双手绞着围裙。
卫莲走下楼梯的脚步声打破了沉默,利安闻声抬头,看到卫莲时眼中闪过几许诧异。
“威廉?”艾玛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吵到你温书了?”
卫莲的目光扫过利安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小腿,最后落在他强装镇定却难掩紧张的脸上,“我可以和你对练几场,帮你看看问题。”
利安愣住了,脸上的紧张被错愕取代。
他眨巴着眼睛,将卫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比自己还略矮一点的身量,白皙精致的脸庞还带着点法系职业特有的纤细羸弱,眼前的人怎么看都更像一个在实验室里摆弄水晶球的贵族魔法学徒。
马克是说过威廉身手不错,打趴了几个闹事的醉汉……可那种喝得脚下拌蒜的家伙能有什么战斗力?魔法师体质孱弱且不擅近战可是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常识。
一个准备去考魔法专业的人说要指导他这备考战斗学院剑士专业的人实战?这简直比听到咕咕鸡开口朗诵史诗还离谱!
利安咧开嘴,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哈哈,威廉,你的好意我心领啦!我们练剑的动静大,万一磕着碰着就不好了,你还是安心准备你的魔法考试要紧!”说完他又摆了摆手,权当卫莲是出于同住的情谊在安慰他这个考前焦虑的室友。
然而,他嘴角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就被焊死在脸上。
没有预兆,没有风声,没有任何蓄力的迹象。
前一秒还站在他对面的卫莲,后一秒就凭空消失在了原地,他甚至没看清卫莲是如何动作的。
“嗬……”利安喉咙里挤出一声短粗的抽气声,然后一寸寸地扭动脖颈,看向后方。
卫莲就站在他背后,近在咫尺,脸上依然是那副看不出表情的样子。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速度,快到他甚至来不及产生“恐惧”这种情绪,就连高级剑士全力爆发的冲刺也不及这万分之一!
如果此时抵在身后的不是空气而是一柄真正的利刃……利安毫不怀疑,如果卫莲真想动手杀他,只需要一个念头,一秒钟,快到他连一丝痛苦都感受不到。
还有刚才那一瞬间爆发的凝练到极致的杀气,他只在父亲遗留的笔记中关于某些传奇刺客的描述里读到过,现实中从未感受过,连他见过的那几位高级剑士都不曾拥有。
艾玛手里的汤勺“哐当”一声掉在桌上,她曾见过卫莲出手制服醉汉,但当时场面混乱,她只看到结果,并未看清过程,但这次,她看得清清楚楚——威廉是真的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在利安身后的!
这真的是人类能拥有的速度吗?!
“你……”利安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心神俱震,看向卫莲的眼神是发自本能的敬畏,“你真的是……要去当魔法师的人吗?”
放眼整个大陆,哪个魔法师能有这种堪称瞬移的速度和收放自如的恐怖杀气?
卫莲并不想过多解释,只是微微侧身,准备下楼,“走吧。”
利安一个激灵,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向卫莲的眼神从惊骇变成了狂热的崇拜和灼灼的期待:“嗯!跟我来!”
他原地起跳,一把抓起挂在椅背上的训练服外套,“后院有块空地,平时没人去!”
艾玛看着两个孩子一前一后消失在通往后院的门帘后,才弯腰捡起地上的汤勺,她的手指还有些发抖,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卫莲那惊鸿一现的身法,最终化作一声隐含忧虑的叹息。
后院有一块被木篱笆围着的空地,利安平时也经常会来这里练习剑法。
卫莲靠着篱笆墙,看着利安从杂物堆里翻出两柄练习用的木剑,接过其中一柄。
“开始吧。”卫莲随手挽了个剑花。
话音落下的瞬间,卫莲的身影在原地模糊了一下,再次凭空消失!
利安只觉得眼前一花,凛冽的劲风已经扑面而来。
“啪!”
利安虎口剧震,眼睁睁看着木剑脱手飞出,在空中翻滚了几圈,然后“咚”地一声砸在几米外的泥地上。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从卫莲原地“消失”到他武器脱手,整个过程不超过两秒,他压根没看清卫莲是什么时候逼近的。
利安僵在原地,保持着半举手臂的姿势。
他引以为傲的起手式,他苦练的防御姿态,在这不讲道理的快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实战中,没人会等你摆好姿势。”卫莲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好似刚才那惊人的速度并未耗费他多少体力。
“起手式是训练肌肉记忆的模具,不是战场上的定式。”卫莲转过身,手腕一抖,再次挽出一个流畅而凌厉的剑花,剑刃破空,发出短促的嗡鸣,“剑,是杀器,不是仪仗。”
卫莲看着手中的木剑,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一幅水墨画般的景象——
积雪的山峦,险峻的峭壁。
武当后山的小院中,司玉衡素白的道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手持一柄未开刃的铁剑,将剑法的筋骨脉络尽数展现给他看。
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一招一式返璞归真的剑意演示。
“执着内力,反成樊笼。” 司玉衡的眼神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原本舒缓的剑势骤然加速,铁剑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残影,撕裂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当他反应过来时,剑锋已悬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将你擅长的,” 司玉衡收剑,袍袖垂落,剑穗在收势的余韵中拂过他紧绷的手背,“练至极处。”
月光下,司玉衡的眼神沉静如深潭,映着他略显错愕的脸庞。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卫莲心中默念,司玉衡的提点劈开了他当时因内力瓶颈而陷入的迷障。
这八个字,是他从那个世界带走的最珍贵的战利品之一。
“威廉?威廉!” 利安略带紧张的呼唤声将卫莲猛地从武当山巅的幻境中拽回。
卫莲的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那点因回忆而起的微澜被彻底压下,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
“继续。” 他淡然垂眸,木剑斜指地面。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利安踏入剑士之路以来最为颠覆也最为酣畅淋漓的一课,卫莲并没有教他一招半式的华丽剑技,而是用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式反复冲击着他过去训练中形成的所有“理所当然”。
十次交锋,利安有九次会被卫莲的木剑点中要害,或者被直接挑飞武器,但随着木剑一次次脱手飞出,利安的固有认知也被彻底粉碎重塑。
这不是剑术套路,这是千锤百炼,洞察入微的实战本能!是无数次在生死搏杀中淬炼出来的如何在最短时间内用最小的代价和最有效地瓦解对手战斗力的智慧!
【宗师积分+1】
卫莲微微挑眉,看向沙地中央那个虽然灰头土脸但眼神却亮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般的少年,看来这个热血上头且一根筋的小家伙终于开始用脑子去理解战斗的本质了。
很好,可以多刷点分。
卫莲攻势陡然一变,开始刻意引导利安,或是在利安试图强攻时四两拨千斤,破坏其平衡;或是在利安仓皇后退时骤然突进,迫使其不得不回剑自救;或是故意卖个破绽,引诱利安全力刺出,再以毫厘之差侧身避过……
利安起初被打得更加晕头转向,但他悟性本就不差,热血上头之余也并非真的愚钝,在卫莲这种近乎“喂招”的引导下,渐渐的,他开始学着不去死板地回忆老师教的动作,而是努力去感受卫莲每一次移动和出剑的意图,去预判对方的剑下一刻可能指向哪里。
他不再僵硬地格挡,而是尝试着在卫莲突进的瞬间小幅度后撤,同时手腕翻转,用剑脊去“粘”住卫莲的剑,进行泄力引导——虽然生涩无比,成功率渺茫,但偶尔成功一次便能让他兴奋得叫出声来。
他开始明白,脚步不仅仅是用来站桩发力的,更是用来调整距离,创造机会和规避锋芒的活棋!
他开始理解,攻击并非只有大开大合的劈砍,那些刁钻的刺击,迅疾的撩扫,甚至是虚晃的佯攻,都可能成为撕开对手防线的致命一击!
他不再去想明天的考试,不去想复杂的评分标准,全身的感官都沉浸在眼前这场无比宝贵的实战教学中。
“够了。”
卫莲突然停下动作。
利安正摆出一个略显变扭但明显是学习卫莲风格的半侧身防御姿态,闻声猛地停下,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刺了一下,但他也只是用力眨了眨。
“你明天要考试。”
卫莲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已爬上了中天,清辉遍洒,又扫了一眼利安微微颤抖的手臂和沾满沙土的膝盖,“回去休息。”
利安张了张嘴,似是还想说什么,但接触到卫莲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时,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沙土,看向卫莲的眼神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崇敬和感激:“威廉……谢谢!真的,太谢谢了!”
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饭馆后门。
后院重新恢复了寂静。
夜风比刚才更凉了些,拂过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沙土地,卷起细微的尘埃,卫莲随手将木剑丢回角落的杂物堆。
他走到空地外围的一棵玉兰树下,背靠着树干,微微仰起头。
帝都的夜空被远处的灯火映得有些发灰,只有几颗最亮的星辰在高处闪烁,月光如水银般流淌下来,描画着他单薄的侧影轮廓,显出几分萧索孤寂。
塞拉尔从一处灌木后方踱了出来,它雪白的毛发在月光下流淌着柔和的银辉,金蓝异色的猫瞳静静凝视着树下的少年。
作为经历过诸神黄昏并在域界中沉浮了千万年的古老存在,赛拉尔对人类所谓的“武技”并无太多惊讶,它早已从卫莲的眼神,动作乃至灵魂深处散发出的独特气息,隐约拼凑出这个穿越者在降临此界之前必然经历过无数残酷的修罗场。
然而此时,它敏锐地察觉到了卫莲身上一些不同的东西,一种遗世独立的疏离感,这个刚刚还在挥汗如雨的少年,灵魂已经抽离,悬浮于这片喧嚣的异世之上,俯瞰着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一切。
它想起了域界,想起了自己在那片绝望的深渊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忍受着暗物质侵蚀的痛苦,对抗着疯狂的低语,以及看不到尽头的煎熬。
那种被整个世界遗弃,被永恒的孤寂和痛苦缠绕的感觉,还有不知何时才能解脱的漫长岁月……
那些被它刻意用傲慢和毒舌掩埋的不堪回首的孤寂岁月,竟被眼前这个人类少年眼中的寂寥所唤醒。
它破天荒地没有开口,没有用刻薄的言语打破这份寂静,只是迈着轻缓的步子走到卫莲身边,挨着他沾了些沙土的裤脚,慢慢地蹲坐下来。
它仰起小小的猫头,和卫莲一样,望向天穹中那轮亘古不变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