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元年(公元190年 ,庚午年)
春天,正月,函谷关以东的各州郡纷纷起兵讨伐董卓,大家推举渤海太守袁绍为盟主。袁绍自封车骑将军,给其他将领都临时授予了官职。袁绍和河内太守王匡驻扎在河内,冀州牧韩馥留守邺城,为他们提供军粮。豫州刺史孔伷驻扎在颍川,兖州刺史刘岱、陈留太守张邈、张邈的弟弟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和曹操都驻扎在酸枣,后将军袁术驻扎在鲁阳,这些人的军队加起来有好几万。当时很多豪杰都心向袁绍,只有鲍信对曹操说:“那种不世出的、能拨乱反正的人才,是您啊。要是没遇上这种人,就算势力再强也一定会失败。您大概是上天选中的人吧!”
辛亥日,大赦天下。
癸酉日,董卓派郎中令李儒用毒酒害死了弘农王刘辩。
董卓打算大规模发兵去攻打函谷关以东的联军。尚书郑泰说:“治理国家靠的是德行,而不是人多。”董卓不高兴地说:“照你这么说,军队就没用了?”郑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没必要对函谷关以东的联军大动干戈。您出身西州,年轻时就担任将帅,熟悉军事。袁绍是公卿子弟,在京城长大;张邈是东平的忠厚长者,连厅堂外面都很少去;孔伷只会高谈阔论,没什么实际本事。他们都没有军事才能,真到了战场上对阵,根本不是您的对手。况且他们没有朝廷封的爵位,上下尊卑没有秩序,如果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只会各自观望,想看看谁能成功,不会齐心协力和您一起进退。而且函谷关以东地区太平日子过久了,老百姓都不熟悉打仗;而关西地区最近遭遇羌人的侵扰,连妇女都能拉弓战斗。天下人害怕的,莫过于并州、凉州的人以及羌、胡的义从,而您正好统领着这些人作为您的得力助手,这就好比驱赶虎豹去对付犬羊,掀起狂风去扫落叶,谁能抵挡呢!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征兵,这样会惊扰天下,让那些苦于劳役的百姓聚集起来闹事。舍弃德行而只依靠人多,只会损害您的威严。”董卓听了才高兴起来。
董卓因为函谷关以东的联军势力强大,想迁都来躲避,公卿们都不乐意,但没人敢说。董卓上表推荐河南尹朱俊为太仆,作为自己的副手,派使者去召朱俊来接受任命,朱俊推辞不接受,还说:“国家往西迁都,一定会让天下人失望,从而引发函谷关以东地区的叛乱,我觉得这事儿不行。”使者说:“我来召您接受任命,您拒绝,我没问您迁都的事,您却主动说,这是为啥?”朱俊说:“当相国副手,我能力不够;而迁都不是个好计策,这是当前急需讨论的事。推辞我干不了的事,说出急需解决的问题,这是我应该做的。”因此朱俊没当成副手。
董卓召集公卿们商议,说:“高祖在关中建都,历经了十一代皇帝;光武帝在洛阳建都,到现在也历经十一代了。根据《石包谶》的说法,应该迁都长安,以顺应天意民心。”百官都不说话。司徒杨彪说:“迁都可是改变国家制度的大事,当年盘庚迁都到亳,殷商的百姓都抱怨。以前关中地区被王莽破坏得不成样子,所以光武帝才改在洛阳建都,到现在已经过去很久了,百姓安居乐业。现在无缘无故地舍弃宗庙,抛弃先帝的陵园,恐怕会惊动百姓,一定会引发大乱。《石包谶》这种书,是妖邪的东西,怎么能相信呢!”董卓说:“关中土地肥沃,所以秦国才能吞并六国。而且陇山一带木材石料充足,杜陵还有汉武帝时留下的陶灶,集中力量营造,很快就能建成。老百姓懂什么,没必要和他们商量!要是有人敢反对,我就用大军驱赶他们,能把他们赶到大海边。”杨彪说:“让天下动荡很容易,但要让天下安定就太难了,希望您慎重考虑啊!”董卓生气地说:“你是想阻止国家的大计吗?”太尉黄琬说:“这是国家大事,杨公说的话,难道不值得思考一下吗?”董卓没有回应。司空荀爽见董卓态度强硬,担心他会害了杨彪等人,就从容地说:“相国您难道愿意迁都吗?函谷关以东的联军起兵,不是短期内能平定的,所以才要通过迁都来谋划应对,这就像秦汉时期的形势一样。”董卓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黄琬退下后,又写了反对迁都的奏章。二月乙亥日,董卓以出现灾异现象为由,上奏皇帝免去黄琬、杨彪等人的官职,任命光禄勋赵谦为太尉,太仆王允为司徒。城门校尉伍琼、督军校尉周毖坚决劝阻迁都,董卓大怒说:“我刚入朝时,你们二位劝我任用贤能之士,我听从了你们的建议。可你们这些人到任后,却起兵对付我,这是你们出卖我,我哪点对不起你们了!”庚辰日,董卓把伍琼、周毖抓起来杀了。杨彪、黄琬害怕了,去董卓那里谢罪,董卓也后悔杀了伍琼、周毖,就又上表推荐杨彪、黄琬为光禄大夫。
董卓征召京兆尹盖勋为议郎,当时左将军皇甫嵩率领三万军队驻扎在扶风。盖勋秘密和皇甫嵩商量讨伐董卓。正好董卓也征召皇甫嵩为城门校尉,皇甫嵩的长史梁衍劝皇甫嵩说:“董卓在京城烧杀抢掠,随心所欲地废立皇帝,现在征召将军您,往严重了说有生命危险,往轻了说也会被困辱。现在趁董卓还在洛阳,天子往西来,您率领军队去迎接天子,奉天子之命讨伐叛逆,再向各路将领征兵,袁绍在东边逼迫董卓,您在西边夹击,一定能抓住他!”皇甫嵩没有听从,还是接受了征召。盖勋因为自己兵力薄弱,无法单独行动,也回到了京城。董卓任命盖勋为直骑校尉。河南尹朱俊向董卓陈述军事策略,董卓打断他说:“我百战百胜,心里早就有主意了,你别乱讲,小心弄脏我的刀!”盖勋说:“以前武丁那么圣明,还寻求别人的劝诫,像你这样的,难道还想堵住别人的嘴吗?”董卓这才表示歉意。
董卓派兵到阳城,正好赶上老百姓在社庙集会,就把他们全杀了,抢了他们的车辆物资,掳走妇女,把人头系在车辕上,一路唱歌呼喊着回到洛阳,说是攻打贼人获得了大胜。董卓把那些人头焚烧了,把掳来的妇女赏给士兵做婢妾。
丁亥日,皇帝的车驾往西迁移。董卓把那些富户都抓起来,找个罪名就杀了,没收他们的财物,死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他把剩下的几百万老百姓全都赶到长安。这些人被步兵和骑兵驱赶着,相互踩踏,再加上饥饿和被抢劫,路上堆满了尸体。董卓自己留在毕圭苑驻扎,把宫殿、庙宇、官府和民宅都烧了,二百里内,房屋全被烧光,连鸡狗都不剩。他还让吕布挖掘各个皇帝的陵墓以及公卿以下官员的坟墓,搜刮里面的珍宝。董卓抓到函谷关以东联军的士兵后,用十几匹涂满猪油的布缠在他们身上,然后点火焚烧,从脚开始烧起。
三月乙巳日,皇帝的车驾进入长安,住在京兆府的官舍里,后来才逐渐修缮宫殿搬进去住。当时董卓还没到长安,朝廷大小事务都交给王允处理。王允表面上和董卓周旋,实际上暗中为王室谋划,很有大臣的风度,从皇帝到朝中大臣都倚重他。王允假意迎合董卓,董卓也很信任他。
因为袁绍起兵的缘故,戊午日,董卓杀了太傅袁隗、太仆袁基,以及袁家上下五十多口人。
评论
初平元年的历史,是东汉王朝彻底沦为军阀博弈舞台的开端。关东联军讨董与董卓迁都长安的激烈碰撞,不仅撕开了“汉祚延续”的最后面纱,更奠定了此后数十年分裂割据的基本格局。从现代视角看,这段历史充满了权力重构的残酷逻辑与时代转折的深刻隐喻:
关东联军:正义旗帜下的利益博弈
以袁绍为盟主的关东起兵,看似是“兴复汉室”的义举,实则是地方势力借“讨卓”之名进行的权力洗牌:
联盟的松散性:各路诸侯“屯河内”“屯酸枣”“屯鲁阳”,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尊卑无序”“各棋峙以观成败”(郑泰语)。袁绍虽被推为盟主,却无法统一调度——韩馥“留邺给军粮”时心怀犹豫,曹操率孤军追击董卓反遭惨败,暴露了联盟“同床异梦”的本质:没人真正关心“救驾”,只在乎借机扩张势力。
野心的早期显露:鲍信对曹操说“能拨乱反正者,君也”,并非单纯的推崇,而是看透了袁绍“虽强必毙”的门阀局限性,预示着“英雄不问出处”的新时代到来。曹操此时虽实力薄弱,却已展现出与诸侯不同的格局——他是唯一真正试图与董卓正面交锋的力量,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行动,为其日后崛起积累了道义资本。
门阀与草莽的分野:袁绍、袁术凭借“四世三公”的家族声望占据主导,而曹操、鲍信等非顶级门阀则需靠战功突围。这种差异决定了联盟的脆弱性:当董卓西迁后,联军迅速陷入内斗(刘岱杀桥瑁、袁绍夺韩馥冀州),“讨卓”的正义旗帜很快沦为权力争夺的遮羞布。
董卓迁都:毁灭式统治的极致
董卓的“迁都长安”决策,是其“以暴治天下”逻辑的巅峰,也彻底摧毁了东汉的统治根基:
用恐怖维系权威:为消除反对声音,董卓先杀弘农王(少帝),再诛伍琼、周毖,逼退杨彪、黄琬,甚至对劝谏的盖勋、朱俊露出杀机(“且污我刀”)。这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统治,虽暂时压制了朝堂反抗,却将所有士大夫推向对立面——恐怖能让人屈服,却无法让人认同。
迁都背后的掠夺本质:“收诸富室以罪恶诛之,没入其财物”“驱徙数百万口于长安”,本质是一场大规模的财富掠夺与人口控制。途中“步骑驱蹙,更相蹈藉,积尸盈路”,两百里内“室屋荡尽”,洛阳的焚毁与帝陵的发掘,不仅是地理上的迁都,更是对“汉室象征”的彻底破坏。董卓想用“毁旧”来“立新”,却忘了:毁掉人心容易,重建权威难。
战略短视的暴露:郑泰曾以“关西兵强、山东不足惧”安抚董卓,但若细究,这话恰是双刃剑——董卓虽能凭武力震慑一时,却无法解决“人心离散”的根本问题。迁都长安看似“避关东兵锋”,实则将自己困于关西,失去了对中原的控制,为关东诸侯割据提供了空间。
士大夫的挣扎:妥协与反抗的困境
面对董卓的暴行,士大夫群体陷入两难:
以荀爽为代表的“曲线妥协”:他以“秦、汉之势”为由附和迁都,实则是为保全杨彪、黄琬等同僚。这种“忍辱负重”虽救了人,却客观上纵容了董卓的暴行,反映出传统士大夫在极端暴力面前的无力——他们擅长在规则内博弈,却不懂如何应对规则的破坏者。
以盖勋、皇甫嵩为代表的“反抗失败”:盖勋与皇甫嵩曾谋讨卓,却因皇甫嵩“不从”而流产。皇甫嵩的选择(放弃兵权就征),既有对“君臣名分”的执念,也有对董卓军力的畏惧,最终导致“众弱不能独立”。这揭示了一个残酷现实:当中央军权落入军阀之手,地方将领的反抗若无联盟支撑,只能是徒劳。
以王允为代表的“潜伏待变”:王允“屈意承卓,卓亦雅信焉”,在长安“外相弥缝,内谋王室”,成为日后诛杀董卓的关键。他的选择说明:在绝对暴力面前,“保存自己”比“公开对抗”更具实际意义,这种“隐忍”为汉室留下了最后一线希望。
时代的隐喻:文明的毁灭与重建的序幕
董卓迁都时的暴行(焚烧洛阳、发掘帝陵、屠杀百姓),不仅是权力斗争的手段,更象征着“旧秩序的火葬”:
洛阳的毁灭,意味着东汉四百年的政治中心被彻底抛弃,“以洛阳为象征的汉室正统”不复存在;
数百万百姓被驱徙的惨状(“饥饿寇掠,积尸盈路”),让“汉民”对朝廷的最后一点归属感化为乌有;
董卓对阳城百姓的屠杀(“以头系车辕,歌呼还洛”),则彻底击穿了“官军与贼寇”的界限——当统治者比盗贼更残暴,“反抗”就成了生存的本能。
而关东联军的“酸枣会盟”与曹操的孤军追击,则象征着“新秩序的胎动”:尽管联盟充满利益算计,但“讨卓”的名义本身就确认了“董卓是国贼”的共识,这种共识为后来的“挟天子以令诸侯”提供了合法性基础。
结语:乱世的本质是“规则的重构”
初平元年的核心矛盾,在于“旧规则已破,新规则未立”。董卓用暴力摧毁了“汉室礼法”,却没能建立新的统治逻辑;关东联军用“兴复汉室”的旗帜动员力量,却没人真正遵守“汉室规则”。这种“真空状态”注定了乱世的延续:
董卓的毁灭式统治,证明“武力可以夺取权力,却不能赢得人心”;
关东联军的松散,证明“门阀联盟无法重建秩序”;
曹操的早期挣扎,则预示着“新秩序的建立者,必须兼具道义旗帜与现实武力”。
从洛阳的火光到长安的潜伏,从联军的盟誓到诸侯的内斗,初平元年的每一个事件都在诉说:历史的转折从来不是温情脉脉的改良,而是血与火的淬炼。一个旧时代的落幕,往往伴随着文明的巨大牺牲,而新时代的曙光,总要在废墟之上艰难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