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熹八年(公元165年,乙巳年)
春天正月,皇帝派中常侍左悺到苦县去祭祀老子。
勃海王刘悝,向来行事乖张,经常做出超越本分、傲慢不法的事。北军中候陈留人史弼呈上奏章说:“我听说帝王对待亲戚,即便宠爱深厚,也一定要展示威严;身份即便尊贵,也必须用制度加以约束。这样,和睦的关系才能建立,骨肉亲情才能延续。我听说勃海王刘悝,在外面结交那些轻浮、心怀不轨的人,在府内沉迷于酒色享乐,出入没有规律,跟他一起混的,都是家里的不肖子孙、朝廷弃用的臣子,迟早会发生像羊胜、伍被那样的叛乱。州里的官员不敢弹劾纠正,辅佐的官员也无法对他进行匡正。陛下看重兄弟情谊,不忍心对他加以遏制,恐怕这样的情况会越来越严重,造成更大的危害。恳请陛下公开我的奏章,让百官都知道,依法公正处理。等罪行判定后,陛下再下达不忍心严惩的诏书;大臣们坚持依法处置,然后陛下再稍微让步。这样,圣明的朝廷就不会有伤害亲戚的指责,勃海王也能继续享有封国。不然的话,恐怕会引发大的祸乱。”皇帝没有听从。刘悝果然图谋叛乱,有关部门请求废除他的王位,皇帝下诏将他贬为瘿陶王,只享有一个县的封地。
丙申日月底,发生了日食。皇帝下诏让三公、九卿、校尉举荐贤良方正的人才。
千秋万岁殿着火了。
中常侍侯览的哥哥侯参担任益州刺史,他残暴贪婪,贪污积累的钱财多达上亿。太尉杨秉上奏请求用囚车把侯参押回京城,侯参在途中自杀。检查他的车辆,有三百多辆,里面装的全是金银绸缎。杨秉趁机上奏说:“我查阅旧制,宦官本来的职责是在宫中听候差遣,负责早晚开闭宫门等杂事;但如今他们却过度受宠,执掌政权,那些依附他们的人,会因为他们而得到提拔,违背他们意愿的人,就会被他们找借口陷害。他们的地位与王公相当,财富堪比国家,饮食极其奢华,仆人和妻妾都穿着华丽的丝绸。中常侍侯览的弟弟侯参,是贪婪残暴的首恶之人,如今自取灭亡。侯览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心里肯定也有所怀疑。我认为陛下不应该再亲近他。从前,卫懿公砍掉邴歜父亲的脚,又抢走阎职的妻子,却还让这两人陪他乘车,最终在竹林中遭遇灾祸。侯览应该赶紧被撤职,把他打发到该去的地方。像他这样的人,不应该得到恩赦,请陛下免去他的官职,让他回到家乡。”奏章呈上后,尚书召见杨秉的属官,责问他们说:“朝廷设置官职,各有各的职责范围。三公负责管理朝廷之外的事务,御史负责监察朝廷内部。现在你们越级弹劾皇帝身边的官员,依据哪部经典、哪条汉制?你们要公开详细地回答!”杨秉让属官回答说:“《春秋传》说:‘铲除君主身边的坏人,要尽全力。’当年邓通傲慢懈怠,申屠嘉把邓通召来责问,汉文帝还替邓通求情。按照汉朝的惯例,三公的职责,是无所不统的。”尚书无法反驳,皇帝不得已,最终免去了侯览的官职。司隶校尉韩演趁机上奏左悺的罪行,以及他哥哥太仆南乡侯左称勾结州郡官员,聚敛财物、为非作歹,他们的宾客肆意妄为,欺压官吏百姓。左悺、左称都自杀了。韩演又上奏中常侍具瑗的哥哥沛相具恭贪污的罪行,具恭被押送到廷尉那里。具瑗到狱中请罪,上缴东武侯的印绶,皇帝下诏将他贬为都乡侯。单超以及唐衡、徐璜的继承人,都被降为乡侯,他们子弟被分封的爵位和土地,也都被剥夺。刘普等人被贬为关内侯,尹勋等人的爵位也都被剥夺。
皇帝有很多宠爱的妃子,宫女多达五六千人,加上驱使的随从,人数又是宫女的两倍。邓皇后倚仗自己的尊贵地位,骄横善妒,和皇帝宠爱的郭贵人相互诬陷指责。癸亥日,皇帝废掉皇后邓氏,把她送到暴室,邓氏因忧愤而死。河南尹邓万世、虎贲中郎将邓会都被关进监狱处死。
护羌校尉段颎攻打罕姐羌,把他们打败了。
三月辛巳日,皇帝大赦天下。
宛陵的大族羊元群从北海郡卸任,他贪污腐败,名声极坏。郡府厕所里有精巧的装置,他都拆下来带回家。河南尹李膺上表弹劾他的罪行,羊元群却贿赂宦官,结果李膺反而被治罪。单超的弟弟单迁担任山阳太守,因犯罪被关进监狱,廷尉冯绲审讯时致使他死亡。宦官们相互勾结,一起上奏诬陷冯绲有罪。中常侍苏康、管霸霸占天下的良田美宅,州郡官员都不敢过问,大司农刘佑发文给相关地方,依照规定将这些田产没收。皇帝大怒,刘佑和李膺、冯绲都被送去左校署服劳役。
夏天四月甲寅日,安陵园寝着火。
丁巳日,皇帝下诏毁掉各郡国不合礼制的祭祀场所,只保留洛阳王涣、密县卓茂的两座祠堂。
五月丙戌日,太尉杨秉去世。杨秉为人清正廉洁,欲望很少,他曾经说:“我有三不惑:不迷惑于酒、色、财。”
杨秉去世后,他举荐的贤良广陵人刘瑜来到京城上书说:“宦官不应该和王公贵族一样被分封土地,竞相为自己的后代谋求继承爵位。而且,宫中受宠的女子众多,白白消耗宫中的粮食,既伤害百姓生计又耗费国家财力。再者,他们的宅第不断增多,极其精巧,为了建造宅第,开山采石,还使用严刑峻法催促工期。州郡官府各自断案,官员们把奸情和贿赂当作获取私利的手段。百姓忧愁郁闷,有的人加入盗贼团伙,官府就发兵征讨治罪。贫困的百姓,甚至有人卖掉自己亲人的首级来换取奖赏,父兄之间相互残害身体,妻子儿女眼睁睁看着亲人分离。另外,陛下喜欢微服私访亲近之人的家,私下到宦官的住所,他们的宾客在街市上买东西,气势嚣张,在这种风气下,各种恶行肆意泛滥。希望陛下广开言路,多借鉴古代的经验,远离奸佞邪恶之人,摒弃靡靡之音,这样政治就能走向和平,陛下的德行就能感召祥瑞之风。”皇帝下诏专门召见刘瑜,询问灾祸的征兆。执政的官员想让刘瑜含糊其辞,于是换了其他问题来考问他,刘瑜又用心回答了八千多字,言辞比之前更加恳切,皇帝任命他为议郎。
评论
这段关于延熹八年的记载,如同一幅浓缩的东汉末年政治生态图,既暴露了皇权颓势下的制度溃烂,也展现了士大夫群体在黑暗中的抗争。其中的权力博弈、人性挣扎与时代困局,至今仍具深刻的镜鉴意义。
权力异化:宦官擅权与制度崩塌的恶性循环
东汉中后期的宦官专权,在侯览兄弟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侯参作为益州刺史,“残暴贪婪,累臧亿计”,其财富之巨竟需三百辆车装载;而中常侍侯览本人“执政操权”,能随意褒贬官员、富比国家。这种“宦官干政”的荒诞,根源在于制度设计的崩坏——本应“给使省闼、司昏守夜”的宦官,却凭借皇帝的宠信攫取了核心权力,形成“附会者得官、违忤者遭害”的畸形规则。
杨秉的弹劾虽暂时扳倒侯览等人,却暴露了更深层的危机:当尚书质问“三公为何越权弹劾近官”时,实则揭示了监察体系的失效——御史本应“察内”,却因宦官势大而失语,迫使太尉不得不打破“内外分职”的惯例。这种“制度空转”的现象,恰是王朝衰落的典型特征:规则沦为摆设,权力突破边界,而纠错机制只能依赖个体的勇气,而非制度的韧性。
士大夫的坚守与困境:以“三不惑”对抗“三重腐”
杨秉“酒、色、财”三不惑的自白,在腐败成风的时代堪称异类。他弹劾侯览、追责单超弟,并非单纯的权力斗争,而是试图以“旧典”约束失控的权力。但他的结局也暗示了士大夫的无力:即便扳倒个别宦官,也无法改变“中官比肩裂土”的整体格局。
刘瑜的上书则更直接地撕开了时代的疮疤:宦官世袭爵位、宫女冗食空宫、权贵穷极土木、百姓卖首求生……这些指控直击要害,却只能换来“更策它事”的敷衍。当执政者刻意回避核心问题,仅以“八千言”的对策稍作安抚时,士大夫的“谏言”已沦为权力场的点缀。这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壮,正是汉末清流的宿命。
人性的放纵与代价:从帝王到小民的连锁悲剧
桓帝的“多内宠”“好微行”,看似是个人癖好,实则是权力失控的缩影。宫女五六千人、私幸宦官之家,不仅耗费民脂民膏,更助长了“宾客市买,熏灼道路”的乱象——当最高统治者沉溺私欲,整个权力体系便失去了道德标杆,各级官吏自然“奸情赇赂,皆为吏饵”。
而羊元群“载溷轩奇巧”、李膺反遭诬陷的细节,更道尽了是非的颠倒:贪官靠行贿脱罪,清官因弹劾获刑;小民“卖首级以要酬赏”,父兄“相代残身”。这种自上而下的道德溃败,形成了“民愁入贼、官辄诛讨”的恶性循环——当生存的希望被彻底剥夺,反抗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历史的警示:哪些教训值得深思?
权力需要笼子:宦官专权的根源,在于皇权失去制约后被“近习”窃取。杨秉、刘瑜的抗争虽勇,却因缺乏制度性支持而难以为继。这提醒我们:防止权力滥用,不能仅靠“君子”的自律,更需刚性的规则与监督。
纠错不能依赖“英雄”:当整个官僚体系集体失语,仅靠个别官员“越权弹劾”,恰是制度失效的信号。健康的政治生态,应让“纠错”成为常态,而非少数人的冒险。
民生是底线:从“掘山攻石,促以严刑”到“卖首要赏”,百姓的苦难从来不是孤立事件,而是统治失序的最终承受者。任何时代,若将“民”视为工具而非目的,终将付出倾覆的代价。
杨秉去世后,东汉的“清流”力量再失支柱,而宦官与士大夫的矛盾愈发激化,为几年后的“党锢之祸”埋下伏笔。这段历史的残酷之处在于:它清晰地展示了一个王朝如何在“放纵”与“失语”中一步步走向崩塌——当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默认了腐败、妥协于荒诞,毁灭便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