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扶妤上下打量这举子一眼:“你虽是举子,可减刑二等,可你辱的却是金吾卫官眷。闲王殿下整肃大昭刑威,有罪从严,正如你所说我崔四娘违制,闲王也会秉公严办,你……”
元扶妤话未说尽,只戏谑轻笑一声。
举子面上血色尽褪:“我哪有辱她,我不知道她是官眷,就扯了下衣裳而已!”
“你扯我衣领!”虔诚下属的妹妹扬声喊道,“若非琼玉楼的人发现及时,你敢说你不是意图撕我衣裳,我领口都让你扯烂了。”
元扶妤吩咐魏娘子:“魏娘子,派人给这位姑娘兄长送信,让人陪同这位姑娘一同去官府衙门。”
魏娘子对大昭律法并不熟悉。
她不知元扶妤这话是吓唬这个来找事的举子,但还是依照元扶妤的吩咐办事,一面派人去请武侯,一边派人去给这姑娘的兄长报信。
闹事的举子手心里全都是汗,武侯铺由金吾卫辖制,这姑娘的兄长既然是虔诚的下属,那在金吾卫中官职必定不低,这要是闹开,能有他的好?
举子转身就要跑。
“拦住他。”
魏娘子一声令下,琼玉楼打手立刻将人拦住。
“在把人交给武侯之前,别让他离开众人视线,免得再有什么伤分辨不清,一定好好把人交给武侯。”
元扶妤说完,便朝楼上雅室走。
与元扶妤前后脚抵达琼玉楼的王家三郎王峪,正隐在人群中围观此事。
王峪样貌清秀,身形修长削薄,一身素净的月白色暗纹襕衫,在一众锦衣华服之中格外显眼。
他拨动着手中白玉雕平安纹的佛珠手钏,视线追随着元扶妤的背影。
周遭,皆是议论这琼玉楼主家一个商户,竟然与世家王家的三郎也有往来的闲言碎语。
“这王家三郎不是被贬了吗?回京了吗?”
“确实回京了,昨日下午回的,我表叔昨日城门轮值,亲眼瞧见的。”
“哟,那这王家三郎刚回京,第二日就来见这琼玉楼的主家,这琼玉楼的主家什么来头?”
“你不知道吗?这崔四娘去岁入京的长公主心腹呀!”
“长公主心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说来听听……”
即便身处京都之中,也并非人人都能轻而易举获取消息,所处阶层不同,得到消息的快慢和真假也不同。
王家三郎的随侍听到这些议论声上前,低声在王家三郎耳边道:“三郎,这商户女是故意借您的名声,来抬高自己。”
王家三郎什么也未说,转身从人群中出来,将手中的佛珠戴回腕间,举止儒雅拎着自己的衣裳下摆,朝楼上走去。
有人认出刚刚回京的王家三郎,对这琼玉楼主家的身份越发忌惮。
见十几个武侯匆匆而来,魏娘子转身交代今日前来琼玉楼找她晦气的姑娘:“放心,武侯铺在金吾卫辖制之下,你哥哥一到……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那姑娘双眼通红,却倔强不肯落泪:“你……你为什么要帮我?你明知道我喜欢虔大人。”
“你喜欢虔诚说明我眼光好,你我最多只算情敌,又并非有利益之争。”魏娘子替那姑娘拢了拢头发,“利益这东西,得争个头破血流才能到手,可男人……不是你我谁争赢,便是谁的。”
说完,魏娘子拍了拍姑娘的肩膀,从一侧楼梯上楼去寻元扶妤请罪。
魏娘子刚到雅室门口,见花娘引着王家三郎也朝雅室走来。
她推门的手一顿,笑着行礼:“见过王三郎,还未恭贺三郎回京。”
王峪浅浅颔首:“几年未见,魏娘子竟丝毫未变。”
“托三郎的福,三郎倒是瞧着气色比曾经更好了些。”魏娘子笑着替王峪将雅室门推开,恭敬对王峪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元扶妤坐在棋秤前,正端着茶盏喝茶。
雅室门开,如玉如兰的王家三郎跨入雅室。
清秀儒雅的王家三郎比起几年前,竟是显得越发单薄了。
原本秀美的五官,因病痛消瘦,棱角料峭。苍白的肤色,在一头乌发映衬下更显缺乏血气,如同从吝惜墨色的丹青中,走出的人物。
元扶妤视线掠过王峪头上的玉兰簪,含笑迎上王峪的目光。
意识到自己如今和王峪地位颠倒,元扶妤将杯盏中茶饮尽,放下杯盏才起身同王峪行礼:“王家三郎。”
“崔姑娘。”王峪朝元扶妤还礼,单刀直入先行致歉,“家中幼弟不懂事,多有得罪,如今幼弟在家中受罚,鄙人代幼弟前来同崔姑娘致歉,多谢崔姑娘雅量海涵,某仓促相邀,亦赴约前来。”
王峪温和的语声不紧不慢,端的是一副儒雅君子模样。
“王家三郎这话,倒是让我惶恐。我逾制有错,王家郎君直言不讳,哪里来的得罪?”元扶妤对王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出上首席位请王峪落座。
王峪自持世家公子的身份,倒也没有推辞,在首席落座,转头欲请元扶妤坐时,却见元扶妤已然在矮椅落座。
“崔姑娘瞧着是个爽利人。”王峪拎起酒壶为自己斟了酒,举杯朝向元扶妤,“这杯,在下……敬崔姑娘。”
元扶妤还不知道王峪此人,他这话的意思,是说她无礼呢。
元扶妤也不恼,端起酒盏:“王家三郎是世家公子,我为商户女,尊卑有别,当我敬王家三郎才是。”
“崔姑娘哪里的话,长公主在世之时,在下受长公主恩惠、教导颇多,崔姑娘乃长公主心腹,得长公主器重,我哪能在姑娘面前拿乔,更何况……今日在下是替幼弟前来致歉的。”王峪举着酒盏,“还是当在下敬崔姑娘才是。”
“王家三郎当真与长公主说的一般无二。”元扶妤并未继续说下去,望着王峪呷了一口酒,将酒盏放下。
王峪倒是未曾想到,一个商户女,竟丝毫不避他的目光,既没有羞怯,亦无敬畏之心。
区区商户,哪里来的傲骨。
王峪将酒饮尽,搁下酒盏,身后仆从立刻上前为王峪斟酒。
“今日拜见谢尚书时,听谢尚书说……崔姑娘早在天下大定之前便已是殿下心腹,算起来那时崔姑娘年纪尚小,想来那时崔姑娘就已是聪慧非凡。”王峪手指扣着酒盏边缘,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崔姑娘这位长公主心腹,年前逾制坐马车受杖刑,年后逾制宅邸没收,闹得满城风雨,十三郎的名声却甚嚣尘上,崔姑娘……不会只为捧杀我家那不成器的十三弟吧?”
元扶妤眉头一抬,她还以为王峪这温和的面目,还得再喝几盏酒,才会撕开呢。
不等元扶妤回答,王峪端起酒盏,眼底笑意更深了些:“闲王殿下与翟国舅同在玉槲楼那日,我王家痛失两子,又陷书院虐杀幼童风波,崔姑娘虽未在场,想来也是知情的,算上如今捧杀我十三弟,在下不解……崔姑娘何以冲着我王家来啊?”
王峪一副真诚请教的模样。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藏着掖着倒也没意思。”元扶妤端起酒盏,姿态也越发懒怠随性,她瞧着王峪浅笑,“捧杀王家十三郎我认,王家十三郎总揪着我不放,我若不还以颜色,旁人还当我崔四娘是个软柿子。世家重名,我也算留了一线的。可王家三郎所言玉槲楼之事,实非我所为。”
王峪眉眼间笑意不减。
“我是商户,商人出手必定是有利可图,于我无利之事,我从不劳神。”
元扶妤那姿态坦然的,让王峪瞧不出任何破绽。
“玉槲楼的内情,崔姑娘可知?”王峪问。
元扶妤转动手中酒盏只笑不语。
“若崔姑娘肯点拨一二,王家不会让崔姑娘白白辛苦。”王峪举起酒盏。
“王氏乃是世家之首,若真一点都看不出王家两位郎君命丧玉槲楼是何人所为,岂不是笑话?”元扶妤说。
“崔姑娘的意思是,翟国舅?”王峪手肘支在座椅扶手上,身子倾向元扶妤的方向,“可……闲王为何会出现在玉槲楼,这点我实是百思不得其解,劳烦崔姑娘解惑。”
元扶妤知道今日王峪是去见过谢淮州的,或许这些话也问过谢淮州。
“谢大人是如何同王三郎说的?”元扶妤问。
王峪并不意外元扶妤知道他去见过谢淮州之事,只道:“谢大人并不知其内情。”
元扶妤手肘也支在座椅扶手上,倾身向王峪的方向凑近,压低了声音:“长公主失踪多年的虎符,怎么会出现在闲王殿下的手中,三郎猜猜……”
王峪瞳仁微微波动,定定望着元扶妤那双含笑的眼。
崔四娘这意思,是当初翻遍了公主府都没找到的长公主虎符,一直都在玉槲楼?
还是……有人去玉槲楼给闲王送虎符?
看着王峪颦眉细思的模样,元扶妤唇角勾着。
王峪心思细腻多疑,元扶妤这说真掺假的消息,他未必信,但也足够让王峪分神了。
“崔姑娘竟这般慷慨,具如实相告?”王峪笑道。
“皆是已经发生之事,说出来……不过是以蚓投鱼,只有我所言非虚,所求之事……王家才能应允啊。”元扶妤将杯盏之中酒饮尽,点了点桌几示意锦书添酒。
王峪做出恍然之态:“崔姑娘说来听听,王家能帮得上崔姑娘的,一定帮。”
“其实说来也不难,不过是想劳烦王氏保举金旗十八卫余云燕,官复原职。”
王峪闻言,看着元扶妤的幽邃目光变幻,眉目间笑意却未改。
金旗十八卫余云燕辞官前,可是三品监门大将军,专职宫殿门禁守卫。
看起来这崔四娘当真是要辅佐闲王了。
先是让闲王带金旗十八卫的杜宝荣去见小皇帝,小皇帝便要杜宝荣任千牛卫大将军。
如今余云燕还想官复原职……
难不成,闲王生了夺位之心?
“怎么?难不成我高看了王家?”元扶妤笑着问。
“如今大昭官员任用,包括宫禁调度,都是谢尚书说了算,谢尚书与长公主鹣鲽情深,金旗十八卫又是自幼与长公主殿下一同长大,若是金旗十八卫向谢尚书开口,谢尚书不会不成全,崔姑娘为何要王家帮忙?”
“不瞒三郎,金旗十八卫杜宝荣欲入宫陪伴陛下,已托付谢尚书帮忙。余云燕之事不好再开口,只能劳烦王家保举。”元扶妤笑道,“金旗十八卫对陛下有救命之恩,想来……也不算十分难办。”
王峪眼底笑意沉沉,崔四娘说的倒是轻巧。
如今南衙禁军几乎大半在谢淮州的掌控之中,举余云燕上去,就是从谢淮州手中夺权。
王家若想要这个位置,在谢淮州手中恐怕要付出其他代价。
“此事若成,我可助王氏避免一祸。”元扶妤朝王峪举了举酒盏,将酒饮尽。
挂在王峪腕子间的佛珠手钏滑到掌心中,他不自觉拨弄起那珠子来,笑道:“我若此刻问崔姑娘,是何祸事,崔姑娘定然不会如实相告,然否?”
元扶妤只笑不语。
雅室内沉寂片刻,王峪拨动佛珠的声音一顿,随手将挂在左腕的佛珠换至右手。
他道:“我已不在朝中任职,此事事关重大,还得回去与家中商议,还请崔姑娘容我几日。”
“理应如此。”元扶妤应声,“若王三郎无其他要问,我得在坊门关闭之前回亲仁坊了,盼下次与三郎再聚之时,便是三郎带来好消息之时。”
“如此,我再敬崔姑娘一盏。”王峪端起酒盏。
一盏饮尽,元扶妤起身告辞。
王峪含笑坐在首席未动,直到注视元扶妤出门,面上笑意才沉了下来。
王峪随侍上前,将他面前的酒盏换成茶盏,倒了一粒药递给王峙。
跟随王峪多年的随侍,见王峪将腕子上的佛珠换到右手腕子上,便知王峪压下了杀心。
等王峪将药丸吞下后,他才低声问:“三郎,这崔四娘所言当真吗?”
王峪摇头:“看不透。”
这崔四娘面对他时太坦然,毫无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