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皇宫的偏殿里,檀香在铜炉中袅袅升腾,将李乾顺的面容笼在一片朦胧里。
这位西夏皇帝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带,沉默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那双惯于权衡利弊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难以捉摸的情绪。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李彦仙猛地抬眼,眸中翻涌着不加掩饰的激愤,那双曾在疆场看透生死的眼睛,此刻竟像燃着野火,“若大宋还是先皇主政,我李彦仙便是死在乱军堆里,也断不会来劝你半句。”
他忽然将茶杯重重顿在案上,茶水溅出几滴在青布袍角,却浑不在意。“不瞒你说,去年军改的消息还没传开时,我那投降书都写好了,墨迹干了又重描,连带着身边两个副将,都偷偷把家眷往南边安置——那时我们都盘算着,投效你总比在大宋耗死强。”
“你可知为何?”李彦仙向前倾身,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
“那时金军两路大军明明已被打退,汴京城外歼敌八十万的捷报贴满了城门,可我看着那红底金字的报捷文书,只觉得像张遮羞布。”
李彦仙的声音陡然拔高,殿外的风卷着沙粒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一个把御花园改成画院的皇帝,后宫修道场的香火比边关烽火还旺!
蔡京、童贯之流把持着朝堂,文官们比着谁的轿子用了八抬、谁的宴席摆了百道菜,连各州府的驿站都敢克扣军饷去填自己的腰包!”
他猛地向前一步,玄色官袍扫过案几,带起的风将烛火吹得剧烈摇晃。
“百姓呢?陕西路的农户,十户里有九户逃荒,剩下的把儿女卖了换粮,路边的树皮都被啃得干干净净!可东京城里的达官显贵,还在为了一幅徽宗的画竞价,斗茶时用的水,都要从千里外的惠山运来!”
李彦仙的拳头重重砸在案上,青瓷笔洗震得跳起,里面的清水泼溅出来,在明黄的地毯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武官?种师道老将军当年在西北,硬生生被文官参了‘拥兵自重’,卸甲归田时,连匹马都凑不齐!我麾下一个千夫长,只因在庆功宴上不肯给经略使的侄子敬酒,就被安个‘酗酒犯上’的罪名,杖责四十,贬去守马厩!”
他忽然住口,胸口剧烈起伏,目光扫过李乾顺那张写满震惊的脸,语气里淬着冰:“所以才有后来的笑话——几十万宋军精锐,被金国打残的几千辽军溃兵追着跑,连一个城都守不住!
最后把金兵一直汴京城下,若不是当时为总统领的现在陛下那时率领汴京城的几十万宋军歼灭围城的八十万金兵,大宋早就亡了!那时我就想,这烂到根里的朝廷,救不活了。”
帐内静了片刻,只有烛芯偶尔爆出一声轻响。
李彦仙端起凉茶灌了一口,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所以去年还是监国太子的陛下,下军改令时,我和营里的将领们凑在帐里喝酒,都说这又是换汤不换药的把戏。”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诮,“有人拍着桌子骂:‘无非是想把我们手里的兵攥得更紧些!’我那时正擦着祖传的佩刀,心里盘算着:真要逼得太紧,就带着弟兄们投你去——给你的信都写好了,就藏在刀鞘里。”
李彦仙忽然顿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仿佛那封信还藏在那里。
“直到军改组要下来的消息传开,说以后饷银由皇家银行直接发到士兵手里,连火头军都能自己去银行查账——”他忽然提高声音,眼中又燃起火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们这些将领,靠‘喝兵血’养私兵的路,被彻底堵死了!那些虚报员额、克扣冬衣的见不得光的进项,全没了!”
“那天傍晚,几个将领在我帐里碰头,张都监把茶杯摔在地上,碎片溅到脚边都没察觉,红着眼吼:‘这是要断我们的活路!不如反了!’李统制攥着拳头,指节白得吓人:‘我麾下三千弟兄,哪个不是靠我赏口饭吃?真要断了饷银门路,弟兄们第一个不答应!’”
李彦仙模仿着当时的语气,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当年的愤懑,“我没说话,只是摸着刀鞘里的信,心想真到那一步,就带着人投你去,那时我连怎么跟你麾下的人接头都想好了。”
他忽然停住,目光飘向帐外,仿佛透过夜色看到了什么。
“就在我把信揣进怀里的第二天,种师道老元帅来了。”
李彦仙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老元帅那时刚从汴京过来,身上还带着京城的风尘,军靴上沾着泥,却连水都没喝一口,就拉着我往帐外走。”
他学着种师道的样子,背微微佝偻,却依旧挺拔如松,双手背在身后,声音沉稳有力:“彦仙,你跟我来!”李彦仙刻意压低了嗓音,模仿着老将军沙哑的声线,“他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稳得很,攥着我的胳膊往校场走,力道大得能捏碎骨头。”
“校场边的公示栏前,围着密密麻麻的士兵,都在看新贴的军改条文。
种老将军指着那条‘饷银由皇家银行直发’的条款,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你看清楚!这不是夺你们的权,是给士兵一条活路!’
他忽然转身,眼睛亮得惊人,‘上个月在汴京城,监国太子把曾克扣军饷的户部侍郎斩在午门,百姓围在街两边叫好,扔的馒头都把路给堵了!’”
李彦仙往前走了两步,仿佛真的站在当年的校场上,听着种师道的训诫。
“老将军指着西边的方向,手指微微发颤:‘现在朝堂上,文官再敢说武将一句坏话,太子当场就让他去军前效力!
我在枢密院亲眼见着,兵部尚书递的兵策里有错漏,太子当场把奏章摔在地上,骂他‘不懂军情就敢瞎指挥’!’”
他忽然一拍大腿,语气里带着惊叹:“他还说,怀州有个队正,克扣了士兵三个月的冬衣,结果被自己麾下的士兵绑了,亲自送到军法官那里!那士兵跪在地上哭:‘我们跟着将军打仗,不是为了让他中饱私囊的!’”
李彦仙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恍然:“我当时就愣在那里,手里的佩刀硌得腰生疼。
老元帅拍着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能让我骨头疼:‘彦仙,这大宋不一样了!太子说了,军改就是要把那些烂疮剜掉,让士兵知道,他们是大宋的兵,不是谁的私兵!’”
他望着李乾顺,眼神里已没了先前的激愤,多了几分复杂:“我把刀鞘里的降书烧了,想亲眼看看,这监国太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刚好很快,太子坐上龙椅,不久听说他要伐金,我连夜写了三封血书,求种老元帅递上去,说愿带麾下弟兄充当前锋——我想看看,能让老将军赞不绝口的人,到底有几分能耐。”
李乾顺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你……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