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湾的风像冰冷的刀片，裹挟着细碎的盐粒和融雪的水汽，抽打在韩默的脸上。他伏在气象站锈蚀的金属围墙豁口处，望远镜的视野里一片模糊——不是因为光学镜片，而是因为峡湾特有的、湿冷粘稠的雾气正从灰蓝色的海面滚滚涌来，蚕食着傍晚最后的光线。废弃气象站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搁浅在岩石上的钢铁巨兽的残骸。
米哈乌蜷缩在他身后的避风处，韩默那件宽大的外套几乎将他整个人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被浓雾扭曲的礁石和枯树。他额头的印记被韩默用急救包里最后一点防水绷带和纱布仔细覆盖、固定，再戴上了一顶从安全屋翻出的旧毛线帽，双重保险。但男孩的姿势依旧紧绷，像一只感知到猎食者靠近的小兽。
“两个入口。”韩默的声音压得极低，混在风声中几乎听不见，“主楼正门，锁死了，有近期被强行破坏的痕迹。西侧…那个应该是设备仓库，卷帘门半开着。热成像看不透这该死的雾，里面情况不明。”
胸口的嗡鸣没有消失。它像一根被无形手指拨动的琴弦，持续地、低沉地震颤着，源头似乎就在这片被浓雾笼罩的废弃建筑群里。比在奥斯陆公寓时更清晰，也更…冰冷。米哈乌的比喻异常精准——冰下的石头。一种无机的、缺乏生命波动的冰冷注视。
“他们在里面？”米哈乌的声音透过外套的布料传来，闷闷的。
“不确定。可能有人留守，也可能只是…设备。”韩默调整着望远镜的焦距，试图穿透那翻滚的灰白色屏障，捕捉到一丝热源信号或移动的影子。但除了死寂的钢铁骨架和呼啸的风，什么也没有。这种寂静本身，在经历了街头的惊魂一幕后，显得格外阴森。“眼睛”在看着。米哈乌的话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子里。
他必须进去。为了弄清那辆货车背后的黑手，为了解开沃洛申留下的晦涩警告（“镜中之影”、“冰下回响”、“守望者”），更为了那根紧紧系在他神经末梢、冰冷嗡鸣的线。被动等待，只会成为下一个靶子。
“听着，”韩默放下望远镜，转过身，目光沉静地落在米哈乌身上，“我需要你留在这里。这个位置隐蔽，视野好。你是我的眼睛，明白吗？有任何动静——任何人，任何车靠近，哪怕只是一只鸟飞得不对劲，立刻用这个通知我。”他将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加密信号发射器塞进米哈乌冰凉的手里，“按一下，我这里就会震动。按两下是紧急撤离。”
米哈乌低头看着手里冰冷的金属方块，然后抬起眼，直直地看着韩默。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专注和忧虑。他没有点头，也没有说“好”，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攥住了那个小方块，指节微微发白。
韩默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腋下的手枪，小腿绑着的匕首，工具包里伪装成各种维修工具的破拆器械和小型传感器。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咸腥的空气，拍了拍米哈乌裹在厚外套下的肩膀，没再说话，转身像一道融入浓雾的影子，贴着嶙峋的礁石，敏捷而无声地朝着那半开的设备仓库卷帘门潜行而去。
***
仓库内部的空气比外面更冷，弥漫着浓重的铁锈、陈年机油和某种电子元件烧焦后特有的、微甜又刺鼻的混合气味。卷帘门只开了半人高，韩默侧身滑入，立刻隐入一台巨大的、早已停转的柴油发电机投下的阴影里。他屏住呼吸，全身感官提升到极致。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穿过破损窗户缝隙发出的呜咽，以及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沉闷回响。仓库里堆满了废弃的设备：锈蚀的金属支架、缠绕如蛇的粗电缆、蒙着厚厚灰尘的仪器外壳。巨大的阴影在昏暗的光线下交错纵横，构成无数可能的藏身角落。
胸口的嗡鸣在这里变得更为清晰、具体，仿佛那根冰冷的琴弦就绷在仓库的某个角落。韩默从工具包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热成像仪，缓慢地扫视。屏幕上一片冰冷的蓝紫色调，只有几处设备因自身残余热量或外部温度渗透显出黯淡的橘红斑点，没有属于人体的、明亮的暖黄色轮廓。
暂时安全。他松了口气，但警惕丝毫未减。真正的危险往往潜伏在看似无害的寂静之下。
他开始仔细搜索。目标明确：任何能发出那种特定频率嗡鸣的设备，任何与“守望者”或沃洛申信息相关的线索。他的手指拂过冰冷的金属表面，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控制面板、接线盒、被遗弃的仪表盘。大部分设备都已被拆除核心部件，只剩下空壳。
靠近仓库最深处，一扇厚重的防火门引起了他的注意。门虚掩着，门框边缘有明显的撬痕。门后是一条通往主楼的狭窄通道，通道尽头隐约有微弱的、闪烁不定的光线透出，还有…极其微弱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声。
源头找到了。
韩默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无声地移动到防火门边。他侧耳倾听片刻，除了那稳定的嗡鸣，没有其他声音。他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通道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尘埃和霉菌味。通道尽头是一间类似主控室或实验室的房间，门敞开着，那闪烁的光线正是从里面透出来的。
他闪身进入通道，每一步都落在阴影和杂物堆的掩护中，动作轻得如同猫科动物捕猎前的潜行。距离主控室门口还有几步之遥时，他停了下来，再次用热成像仪确认——房间内只有一个微弱的热源，位于房间中央，形态固定，不像人体，更像是一台正在运行的机器。
韩默深吸一口气，身体紧绷如弓，手枪无声地滑入手中。他猛地侧身突入门口，枪口瞬间指向房间内唯一的热源方向！
没有预想中的守卫，没有陷阱的触发声。
房间中央，一张巨大的、布满灰尘的金属工作台上，赫然放置着一台设备。它由两部分组成：底座是一个银灰色的金属方盒，大小如同一个小型服务器机箱，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几个细小的指示灯规律地闪烁着幽绿的光；方盒上方，连接着一个半球形的透明罩，罩内悬浮着几块不规则的、散发着柔和蓝白色冷光的晶体碎片。正是这些碎片在持续地发光、闪烁，并发出那种韩默和米哈乌都能清晰感知到的冰冷嗡鸣！
“源”的碎片！
韩默的心脏猛地一跳。沃洛申的警告——“碎片流散”——tItAN崩溃后，北极“源”被守护者封存，但显然有碎片被剥离、被转移了。眼前这些碎片，无疑就是其中一部分。它们被安置在这个远离尘嚣的峡湾角落，如同一颗被埋下的冰冷心脏，持续跳动着，发出只有特定目标（比如携带标记的他们）才能感知到的信号脉冲。这就是“眼睛”！这就是“冰下的石头”！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整个房间。墙壁上钉着几张巨大的、绘制着复杂符号和能量流图谱的图纸，其中一张赫然是七个标记的完整组合形态，旁边潦草地标注着几个词：“定位”、“诱导”、“共鸣放大”。另一张图纸上则画着一个类似接收天线的结构，指向北极方向。工作台旁，散落着一些电子元件、焊接工具和一个打开的工具箱。角落里，扔着几个印有模糊货运公司LoGo的空纸箱和快餐包装袋。
这里显然被用作一个临时的观测站和信号发射点。目的？定位他和米哈乌？诱导他们前来？还是通过放大他们与北极“源”或守护者之间的微弱“共鸣”，达成某种未知的目的？
韩默走近工作台，目光锁定在那台运行中的信号发射器上。必须毁掉它！他抬起枪口，瞄准那个银灰色的金属方盒。
就在手指即将扣动扳机的瞬间——
“嗡——！”
一阵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响！同时，天花板上几盏原本熄灭的红灯疯狂闪烁起来！
不是他触发的！韩默猛地转头看向门口——他刚才进来的防火门方向毫无动静！警报来自外部！
米哈乌！他留在外面的眼睛！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时，韩默胸口的嗡鸣骤然加剧，变成了一种尖锐的刺痛！这不再是设备的信号，而是米哈乌通过他们之间那种奇特的联系传递过来的、最直接、最强烈的危险警告！
他顾不上摧毁设备，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闪电般扑向房间唯一的窗户——一扇布满灰尘和锈迹、被铁栏杆封死的旧式推拉窗。他撞开插销，用尽全力猛推！
“哐当！”窗户连同腐朽的木框被整个撞开，铁栏杆发出刺耳的呻吟，但并未断裂。外面的浓雾瞬间涌入。
就在此刻！
一道刺眼的白光撕裂浓雾，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厉啸，从仓库外的某个礁石高点激射而来！目标不是韩默所在的窗口，而是直指米哈乌藏身的那个礁石豁口！
热追踪弹！
韩默的血液瞬间冻结。他看到了那道死亡之光的轨迹，也看到了礁石豁口后，那个试图起身的小小身影！
“米哈乌——！！趴下——！！！”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警报的尖啸和海风的怒吼中显得如此微弱。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就在白光即将吞噬礁石豁口的刹那，一团浓密的、灰白色的烟雾毫无征兆地、猛烈地从米哈乌藏身处前方的地面和礁石缝隙中喷涌而出！那不是自然形成的雾气，而是某种特制的、瞬间释放的高效烟雾弹！浓烟像一堵骤然升起的墙壁，瞬间遮蔽了视线，也吞噬了那道致命的白色轨迹！
“轰！！！”
剧烈的爆炸声在烟雾屏障后猛烈响起！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石和硝烟猛烈扩散，即使隔着几十米距离和仓库的墙壁，韩默也能感受到脚下的震动！火光在浓烟中一闪而灭。
“米哈乌！！！”韩默目眦欲裂，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疯狂地用身体撞击着窗口的铁栏杆，冰冷的金属硌得骨头生疼也毫无知觉。
烟雾被爆炸的气浪冲散了一些。礁石豁口处一片狼藉，碎石遍地，焦黑的痕迹清晰可见。但米哈乌的身影…不见了！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韩默的心脏。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疯狂扫视那片区域。没有血迹，没有衣物碎片…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礁石下方，靠近冰冷海水的一条狭窄石缝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动静。一个小小的身影，紧紧贴着潮湿的岩石，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是米哈乌！他没被击中！那瞬间释放的烟雾救了他！
韩默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瞬，但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
仓库外，引擎的咆哮声由远及近！不是一辆，而是至少两辆！轮胎碾压碎石的声音粗暴地撕破了峡湾的寂静，车灯的光柱穿透浓雾，像探照灯一样扫向仓库和礁石区！
追兵到了！而且行动如此迅速、精准、致命！他们显然一直潜伏在附近，就等着猎物踏入陷阱中心！仓库里的警报不仅是警告，更是召唤猎犬的信号！
仓库内，那台信号发射器的嗡鸣声在警报的间隙显得更加刺耳，幽绿的指示灯疯狂闪烁，仿佛在嘲弄。韩默猛地回头，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他不再试图撞开铁窗，而是转身，枪口再次抬起，这一次，毫不犹豫地瞄准了工作台上那个冰冷的金属方盒！
“砰！砰！砰！”
三声急促而沉闷的枪响在狭小的房间内回荡。子弹精准地钻入银灰色的金属外壳，火花四溅！金属方盒发出短促而怪异的电子嘶鸣，指示灯瞬间熄灭，上方悬浮着“源”碎片的透明罩内，蓝白色的冷光也剧烈地闪烁了几下，随即彻底暗淡下去，只留下几块失去光泽的丑陋石头。
那持续不断的、冰冷的嗡鸣，戛然而止。
胸口的刺痛也随之消失。仿佛那根一直紧绷的琴弦，终于被斩断了。
但外面的危险并未解除。引擎的咆哮声已经到了仓库门口！刺眼的车灯光柱粗暴地射入半开的卷帘门，照亮了仓库内飞舞的尘埃。沉重的脚步声和拉动枪栓的声音清晰传来！
韩默没有丝毫犹豫。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猎豹，猛地扑向刚才被他撞开的窗户。这一次，他不再尝试撞开铁栏杆，而是将身体压到最低，从栏杆下方与破损窗框之间那个狭窄的缝隙中，不顾一切地向外挤去！尖锐的铁锈和断裂的木刺瞬间划破了他的外套和手臂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他成功了！身体滚落在仓库外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他在外面！窗口！”仓库内传来一声厉喝，紧接着是子弹呼啸着打在窗框和铁栏杆上的刺耳声响！
韩默就地翻滚，躲开飞溅的石块和流弹，同时目光死死锁定米哈乌藏身的那个礁石缝隙。男孩的身影还在那里，正试图爬出来。
“别动！”韩默嘶吼着，同时举起手枪，朝着仓库门口方向盲射了几枪，试图压制里面冲出来的敌人，为米哈乌争取时间。子弹打在金属门框上，溅起火星。
“走！米哈乌！沿着水边！向西！”韩默一边射击一边朝着男孩的方向大吼。西边礁石嶙峋，地形复杂，更容易摆脱追踪，也靠近他们来时藏匿小艇的方向。
米哈乌似乎听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异常敏捷地从石缝中钻出，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像一只受惊的岩羊，沿着湿滑的礁石边缘，朝着韩默指示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翻滚的浓雾之中，瞬间被灰白色的混沌吞没。
看到米哈乌消失在安全方向，韩默心中稍定。他打空了弹匣，立刻翻滚到一堆废弃的油桶后面更换弹夹。仓库门口，两个身穿深灰色城市作战服、头戴夜视仪的身影已经冲了出来，动作迅捷而专业，枪口警惕地扫视着。
就在这时——
“咻——！”
又一道刺耳的破空声！比之前更加尖锐！来自另一个方向！
韩默瞳孔骤缩，猛地扑倒在地！
“轰隆！！！”
他刚才藏身的油桶堆被一团炽烈的火球瞬间吞噬！巨大的爆炸冲击波将他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几米外的碎石滩上！灼热的气浪和金属碎片呼啸着从头顶飞过，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和爆炸的余响。
是RpG！
韩默挣扎着抬起头，半边脸被碎石划破，鲜血混着泥水流下。他看到仓库屋顶的某个高点，一个模糊的身影扛着发射筒，正缓缓放下。
两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越野车咆哮着冲到了仓库前的空地上，车门打开，更多的灰衣人跳下车，呈扇形散开，冰冷的枪口如同死神的瞳孔，在浓雾中闪烁着寒光，全部指向他倒地的位置。
冰冷的杀意，如同峡湾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