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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微凉,拂过吴晟略显单薄的肩背,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浓雾。他依旧枯坐在崖边青石上,如同陷入了一个无形的茧,外界宗门重建的喧嚣似乎都与他隔了一层透明的壁障。耿达与天宇的话语在他脑中回响,但他始终无法完全认同那“向死而生”的悍勇,本能对死亡的恐惧与对生命消逝的悲悯,如同两根相反的绳索,将他越捆越紧。

就在他心神几乎要溺毙于这无解的矛盾时,一只温暖而略显虚幻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触感如此真实,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空灵。

吴晟猛地一惊,豁然转头!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慈祥而熟悉的面容——玄玑道人!

他依旧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只是身形显得有些透明,仿佛由光影凝聚而成,周身散发着柔和而微弱的光芒。

“玄玑前辈?!” 吴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猛地站起身,就要行大礼。他明明记得,玄玑道人早已在之前的劫难中仙逝!

玄玑道人的残魂微微一笑,那笑容包容而深邃,仿佛看穿了万古沧桑。他轻轻挥了挥手,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了吴晟,示意他不必多礼。

“孩子,莫要惊惶。” 玄玑道人的声音直接响在吴晟的心底,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我并非真人,不过是一缕依附于宗门信物、苟延残喘的执念残魂罢了。感应到你心中巨大的迷茫与困顿,故而显化。”

他虚幻的目光落在吴晟写满挣扎的脸上,叹息般说道:“我看到了……你正在经历的痛苦,你在质疑,在拷问……战争的残酷,生命的脆弱,确实足以撼动任何未曾麻木的灵魂。”

吴晟仿佛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急切地问道:“前辈!在下愚钝,百思不得其解!人,究竟为何而战?这无休止的厮杀,这堆积如山的尸骨,意义究竟何在?”

玄玑道人轻轻摇头,眼神中充满了智慧与怜悯:“千人千面,众心各异。每个人的经历、立场、信念皆不相同,又如何能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答案?王雨荷的悲悯,司芸香的理性,耿达的勇悍,天宇的决绝……那都是他们的答案,是他们基于自身认知做出的选择。”

他的声音愈发空灵而悠远:“你的答案,需要你自己去寻找,去经历,去体悟。旁人的答案,无论多么精妙,也只能为你提供参考,如同路边的指路牌,却无法代替你走完脚下的路,更无法成为你内心深处真正认同的信念。”

话音刚落,玄玑道人的残魂骤然光芒大盛,他抬起虚幻的手指,对着吴晟的眉心轻轻一点!

“嗡——!”

吴晟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庞大信息流涌入脑海,眼前的一切——山崖、古松、逍遥虚的殿宇——瞬间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支离破碎!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将他彻底吞噬。

当吴晟重新恢复感知时,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汗臭味、泥土烧焦的糊味以及一种名为“死亡”的腐朽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狠狠冲入他的鼻腔,呛得他几乎窒息。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疯狂的咆哮、金铁交击的刺耳锐响、利刃入肉的闷响、垂死者凄厉的哀嚎……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首混乱而残酷的战争交响曲。

他发现自己身穿一套沉重而冰冷的制式铠甲,上面沾满了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以及不知名的污渍。手中握着一把卷了刃的、同样沾满血污的战刀。

环顾四周,他正身处一片开阔的、被践踏得泥泞不堪的战场上。天空阴沉,乌云低垂,仿佛也不忍目睹下方的惨状。目光所及,尽是厮杀在一起的人影!

这里就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不远处,一名年轻的士兵被敌人的长矛贯穿了胸膛,他瞪大了难以置信的眼睛,双手死死抓住矛杆,口中涌出混合着内脏碎块的鲜血,发出“嗬嗬”的漏气声,最终无力地倒下。

侧前方,两名重甲士兵如同野兽般扭打在一起,兵刃早已不知丢在何处,他们用头盔撞击,用牙齿撕咬,直到其中一人抠出了对方的眼珠,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更远处,骑兵冲锋的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将落单的步兵撞飞、踩踏成肉泥,但随即又被密集的长枪阵刺穿马腹,骑士惨叫着跌落,瞬间被无数双脚和兵刃淹没。

断臂残肢随处可见,被踩踏得不成形状的内脏涂抹在焦黑的地面上,尚未死透的伤兵在血泊中蠕动、呻吟,祈求着早已听不见的救援。

吴晟的大脑一片空白,胃里翻江倒海。这远比逍遥虚的战斗更加原始,更加血腥,更加……泯灭人性!在这里,生命廉价得如同草芥。

就在他因这极致的残酷而呆立当场时,破空之声骤然袭来!

四名眼神凶狠、脸上带着狰狞伤疤的敌方士兵,发现了这个仿佛被吓傻的“呆头鹅”,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呈扇形挥舞着战刀向他扑来!刀刃上反射着阴冷的天光,带着致命的寒意。

吴晟甚至能看清他们眼中那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杀戮欲望!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笼罩,他想要举刀,却发现手臂因恐惧而僵硬!

千钧一发之际!

“铛!铛!铛!”

一道略显佝偻却异常矫健的身影猛地从斜刺里冲出,用一面厚重的包铁木盾硬生生挡住了三把劈来的战刀,火星四溅!同时,老兵手中那把饱经战火、刃口布满缺口的厚重砍刀顺势一撩,精准地划开了第四名敌人的咽喉!

温热的鲜血喷溅了吴晟一脸,那腥甜粘稠的触感,让他猛地一个激灵。

“混账小子!你在做什么?!这里是战场,不是你发呆做梦的地方!” 老兵回过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他须发皆白,眼神却如同鹰隼般锐利,带着怒其不争的咆哮,“拿起你的武器!战斗!不想死就给我杀!”

吼完,老兵根本不再看他,如同融入海浪的一滴水,再次挥舞着盾牌和砍刀,咆哮着冲向了前方的敌群,他的身影很快被更多厮杀的人影淹没。

吴晟呆呆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着手中那沉甸甸的、冰冷的战刀,又环视着周围这如同绞肉机般的战场。

这里没有时间思考,没有空间迷茫!

要么战斗,要么死!

一种求生的本能,混合着对那救命老兵的感激,以及一种被战场氛围激发的、原始的凶性,猛地从他心底涌起!

“杀——!” 他发出一声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嘶吼,不再犹豫,紧握战刀,跟随着身边那些同样面目狰狞、舍生忘死的同袍,向着潮水般涌来的敌人,狠狠劈砍而去!

他不再去想什么意义,什么哲学。他的大脑只剩下最简单的指令:格挡、劈砍、闪避、突刺!刀刃砍入骨肉的滞涩感,敌人临死前的惨叫,飞溅的鲜血和脑浆……这一切都变得如此真切,如此……麻木。

不知厮杀了多久,敌人的攻势似乎渐渐减弱,最终,代表着撤退的号角声在天际响起。残存的敌军如同潮水般退去。

战场上,暂时恢复了某种死寂般的“平静”,只剩下伤者此起彼伏的哀嚎。

吴晟拄着卷刃更严重的战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如同散架般疼痛,铠甲内的衣衫早已被汗水和血水浸透。他看着满地的尸骸,看着那些刚刚还在一起并肩作战,此刻却已变成冰冷尸体的同袍,一股巨大的虚脱和悲凉涌上心头。

但他没有停下。他跟着一些还有余力的人,开始搬运伤员。抬着简陋的、不断滴落鲜血的担架,踉跄地走向临时搭建的伤兵营。

那里,是另一处人间地狱。

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混合在一起,刺鼻难闻。大量的医官和军医忙得脚不沾地,但他们的人手和药材显然严重不足。缺胳膊少腿的伤员随处可见,痛苦的呻吟和惨叫不绝于耳。有人因为无法忍受剧痛而疯狂挣扎,有人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仿佛灵魂早已离去。

吴晟强忍着不适,将一名腹部被划开、肠子都隐约可见的伤员小心放下。他看着那伤员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面容,终于忍不住,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兄弟……为什么?明明知道战争会死人,会如此痛苦,为什么还要来战斗?”

那伤员艰难地转动眼珠,看了吴晟一眼,嘴唇翕动,断断续续地说道:“为…为什么?军令…如山…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说完,便因剧痛再次昏死过去。

吴晟默然,又走向另一名断了一条腿,正被医官包扎的年轻士兵。

那士兵脸色惨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咬着牙,忍着剧痛说道:“为什么?自然是保家卫国!我家就在边境!有国才有家,有家才有国!国将不存,家焉能存?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守土保国,马革裹尸,死得其所!”

旁边一个年纪稍大、胳膊中箭的老兵,闻言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粗声道:“呸!大道理谁不会讲?老子没想那么多!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家里婆娘娃儿等着米下锅呢!参军有军饷,有官粮,至少能让家里人饿不死!这就够了!”

更远处,一个气息微弱,似乎伤及内腑的军官,挣扎着抬起头,看着吴晟,眼神复杂:“没有人…天生喜欢战争…但,有些仗,不得不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和平…和平的美好,不是靠退让和祈求能守住的…是打出来的!是用血和命…拼出来的!总得有人…去面对这份残酷…”

吴晟怔怔地听着。

天职…家国…生计…守护…

一个个答案,简单,质朴,甚至有些粗糙,却无比真实地从这些刚刚经历生死、承受着巨大痛苦的普通士兵口中说出。他们没有高深的理论,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直接、最本能的驱动力。

他默默地退出伤兵营,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战场边缘那片新开辟的、散发着泥土腥气的坟地。

无数新立的坟茔,密密麻麻,如同沉默的森林。大部分,甚至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有一个简陋的木牌,上面或许刻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或许,什么都没有。

无名坟。

他们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他们为何而死?他们的答案,又是什么?

吴晟站在一座无名的坟茔前,久久沉默。脑海里,王雨荷的悲悯,司芸香的理性,耿达的勇悍,天宇的决绝,玄玑道人的指引,以及刚刚那些伤员朴实无华的话语,如同走马灯般飞速旋转、碰撞、交织。

战争的残酷,生命的脆弱,他亲眼所见,亲身经历。

但同样,他也看到了在绝境中爆发的勇气,为了守护而甘愿牺牲的担当,为了生存而不得不战的无奈,以及那看似朴素却坚不可摧的信念。

没有唯一的答案。

因为参战的每一个个体,都带着各自不同的目的、不同的处境、不同的信念走上了战场。

渐渐地,那纷乱的思绪开始沉淀,碰撞的火花开始凝聚。他眼中的迷茫如同晨雾般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洞悉了某种复杂真相的明悟。

他缓缓闭上双眼,将所有的见闻、所有的感悟,在内心反复锤炼。

良久,他猛地睁开双眼,眼眸深处,仿佛有历经战火洗礼后的坚毅与通透。他望着眼前的无名坟茔,又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古往今来无数战场上的芸芸众生,用一种清晰而低沉的声音,自顾自地总结道,仿佛为这场漫长的内心挣扎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句点:

“五者!”

“一者,战场杀敌,马革裹尸,建功立业,视战场为自己获取荣耀之地,置之死地而后生!如耿达、天宇之辈,勇猛精进,以战功搏前程。”

“二者,保境安民,不惹事亦不怕事,马革裹尸,青山忠骨!如那断腿士兵,心怀家国大义,为守护而战。”

“三者,养家糊口,或为生计!如那老兵,参军吃粮,只为让家人糊口,现实所迫,亦是动力。”

“四者,胆小怯懦,贪生怕死,或临阵脱逃,或意志崩溃,此为逃兵所为,战场之耻。”

“五者,敌国之细作,潜伏隐忍,伺机而动,然,亦是为自己母国而战!其行可诛,其心可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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