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沉默地行走,将身后那片刚刚挣脱死亡拥抱的霜语山脉区域渐渐抛远。
他们沿着一条被融雪浸湿、变得泥泞不堪的古老商道向南跋涉,脚下不时踩碎覆盖在泥土上的、最后一些脆弱冰壳,发出细微的咔嚓声。空气里属于新生草木的、带着涩味的清新气息,随着他们的脚步,正一点点被另一种更为古老、更为荒芜的味道所取代。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片地貌剧变的边缘。
这里仿佛是造物主随手划下的一道仓促而粗暴的分界线。脚下的冻土不再是霜语山脉脚下那种蕴含着生机的深褐色,而是骤然过渡为一种令人不安的暗红色,如同大片干涸凝固的、陈年的血痂,又像是被无尽的铁锈从内部彻底浸透、腐蚀后留下的残渣。
土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颗粒状,松散而贫瘠,几乎看不到任何植被,只有零星几簇枯槁、扭曲、颜色如同黑铁般的荆棘状植物,顽强地刺破地面,像是从这片死亡之地伸出的、绝望的手指。
回头望去,北边是霜语山脉延伸过来的北坡。
那里,深色的土壤上还覆盖着一层正在不甘心融化的薄雪,雪水滋润着大地,隐约可以看到些许胆大的、嫩绿色的芽尖,正奋力从冰雪的缝隙和潮湿的泥土中钻出,为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点缀上零星的、却无比珍贵的生机。那是一片正在缓慢呼吸、努力愈合伤口的土地。
而眼前,向西望去,景象则截然不同。
那是一片无垠的、纯粹到令人心悸的银白。
极光荒原。
它不像寻常雪原那样平坦光滑,反而像是一片被瞬间凝固的、波涛汹涌的苍白海洋。
无数雪丘、冰棱和难以名状的、被风沙侵蚀出的怪异地貌,构成了这片苍白画卷上起伏不定的褶皱与阴影。铅灰色的天穹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厚重的云层缓慢地翻滚着,将稀薄的阳光过滤成一种冷漠的、毫无暖意的灰白光线,均匀地洒在这片广袤的死寂之上。
视野的尽头,天地模糊地交融在一起,只剩下一种吞噬一切的、令人望而生畏的虚无。
卡拉巴斯停下了脚步,那双如同最上等翡翠般的猫瞳微微眯起,审视着这片截然不同的土地。
他后腿微屈,随即轻盈地一跃,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一块半埋在暗红色冻土中的黑色巨石上。
这巨石表面粗糙,布满风化的孔洞,像是一块被遗忘在此的、天然的界碑。
站在这制高点上,荒原上吹来的寒风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这风与霜语山脉那种带着湿气的、刺骨的寒冷不同,它更加凛冽,更加干燥,像是由无数细小的冰针构成,不仅能穿透衣物,似乎还能直接带走皮肤下的水分。
狂风卷过,吹得卡拉巴斯那一身蓬松华美的皮毛剧烈地逆向翻卷,露出底下更为细密的绒毛。他不得不微微伏低身体以保持平衡。
他的尾巴,那根通常优雅摆动、表达着各种情绪的尾巴,此刻却因肌肉紧绷而显得僵直,尾尖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如同一柄感知到危险、即将从鞘中弹射而出的纤细刺剑,充满了警惕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归乡情怯的兴奋。
他凝视着西方那片吞噬了所有声音与色彩的苍茫,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咕噜,随即,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风声,传入米勒和布莱泽的耳中:
“纳尼亚……就在那片荒原的尽头喵。”
他的语气里没有喜悦,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沉淀了太久太久的、近乎麻木的确认,以及一丝深藏其下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畏惧。
米勒沉默地站在巨石旁,没有立刻回应。
与此同时,风中带来的不再仅仅是干燥的寒冷。
一股浓烈的、极具侵略性的气味扑面而来,粗暴地钻进他们的鼻腔。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恶臭,混合了硫磺燃烧后的刺鼻、某种有机物深度腐烂后的甜腻,以及……金属,大量的、不同种类的金属,在漫长岁月里被某种力量彻底腐蚀、氧化后产生的,如同铁锈与铜绿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腥涩气息。
在这片充斥着怪异气味的死寂中,另一种声音,开始隐隐约约地从远方那翻涌的、仿佛永恒不变的苍白雪幕深处传来。
那是一种沉重的、金属与坚硬地面摩擦拖曳所发出的“铿锵……哐啷……”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仿佛隔着厚重的墙壁。这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质感,每一次响起,都像是在用粗糙的锉刀刮擦着听者的神经。
它暗示着,在那片看似毫无生机的荒原深处,或许存在着某种庞大的、被束缚着的、仍在缓慢移动的……“东西”。
布莱泽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带着威胁意味的咆哮,全身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狼人的本能让他对这片土地以及其中隐藏的一切充满了最原始的警惕与敌意。
米勒终于动了。他缓缓地、几乎是仪式般地,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那片已经开始被新绿点染的、象征着告别与新生的霜语山脉。
他仿佛能感受到怀中那枚由绝望冰核净化而成的翡翠嫩芽,正贴着他的胸口,传来一下又一下微弱而坚定的搏动。这搏动,奇异地与留存在他意识深处、地核中那缕如同冰冷灰烬般、已不再构成威胁的绝望残响,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共鸣。
这共鸣,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一扇记忆的闸门。维萨拉女王的冰雕在王座厅彻底化为晶莹尘埃、随晨风无声飘散的景象,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清晰地闪过。那景象没有声音,却带着一种极致的、混合着牺牲、解脱与永恒宁静的悲壮之美,如同一幅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壁画。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回应这跨越生死的告别,一直顽强遮蔽着天空的、最后一片厚重的铅灰色云层,终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彻底撕开。炽烈的、毫无保留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金液,轰然倾泻下来,瞬间照亮了这片位于生死、新旧边界上的荒芜之地。
强烈的光线将三人站立在红白交界处的身影,在粗糙的地面上拉出三道长长的、边缘清晰的影子。这些影子不像寻常那样柔和模糊,而是如同三支被用力掷出的、漆黑的标枪,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笔直地刺向前方,指向西方那片在阳光照射下反而显得更加迷雾重重、在诡异翡翠色雾霭中翻滚不休的、完全未知的领域。
新的旅程,无可避免地,始于这浸透着铁锈与硫磺气息的足下。
而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比冰封要塞的绝望更加深邃、比锈铁丘陵的死寂更加不可预测的……极光荒原。以及,隐藏在其迷雾尽头的,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与卡拉巴斯血脉记忆中的国度——
纳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