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随着提拉坦的高热一同退去,这让陈不禁怀疑这场天象本质上透着几分诡谲。这个不祥的念头刚浮现便消散了——最后一片雪花尚未落地,他已看见冰雪百合即将刺破霜帷向阳而生的迹象。真正的邪恶岂会容许此等生机?
塔然朱并未对风暴成因妄下论断,只是派遣僧众分赴南、西、东三方勘察灾情。陈主动加入第三支队,这样便能顺路造访白虎寺探望侄女。塔然朱应允所请,承诺会妥善照料养病的提拉坦。
离开寺院令陈雀跃不已,远行总能满足他骨子里的漫游癖。这位酿酒师心知肚明,多数僧侣将他下山的热忱单纯归结于此。这种解释完美契合他们的世界观:神烬宿的住民天生阴阳失调,本就容易倒向火烬之道。
陈从不否认自己贪恋旅途。有些人远行是害怕困守一隅,但他不同。他转向同行的女伴粲然一笑:\"我只是觉得,每次向前多走一步,就能为他人腾出更多休憩的空间。\"
雅莉亚·慧语报以困惑却明媚的神情:\"狂酿大师,您又在我没参与的前半段对话里神游了吗?\"
\"见谅,师姐。思绪有时就像掷出的骰子——\"陈指向云霭中渐隐的寺院,\"我确实深爱着这座寺院。\"
\"但无法永远驻足?\"
\"恐怕不能。\"他忽然蹙眉,\"我们谈过这个话题?\"
她轻轻摇头:\"您打扫庭院或目送香客上山时,总会突然凝立不动,眼神就像调制饮品时那般渺远。\"
“你注意到了?” 陈的心跳忽然加快,“你一直在观察我?”
“很难不注意到呢,” 熊猫人女子侧目看他,唇角含笑,“当一个人对新事物的热忱如此耀眼时。” 她顿了顿,“想知道我眼中的你是什么样子吗?”
“荣幸之至。”
“你像一块透镜,狂酿大师。” 她的目光柔和而深邃,“你见识过潘达利亚以外的世界,而你的智慧,总能凝聚在眼前的事物上。比如你为那个巨魔熬制的疗伤酒——论技艺,或许有酿酒师不输于你,甚至更高明。但他们未必能成功,因为他们不知道巨魔需要什么。” 她微微低头,“抱歉,我可能说得有些晦涩。”
“不,我明白。” 陈微笑,“能从他人眼中看自己,总是受益匪浅。你说得对,只是我从未想过这是‘凝聚’——对我而言,这更像是一种乐趣,是我赠予他人的礼物。就像当初为你和塔然朱住持泡茶时,我只是想表达感激,分享自己的一部分。而按你的说法,我分享的,其实是世界的一部分。”
“正是如此。” 她轻轻颔首。两人缓步下山,远处的村落与农田如拼布般铺展在谷地中。“那么,你的旅行动机,恐怕不止是追逐海龟或探望侄女吧?”
“是啊。” 陈眉头微皱,“如果我能明确那是什么,或许就不会这样漂泊了。不过,现在的我也并非在逃避,我只是需要……”
“……一个不同的视角。”
“没错。” 他欣然点头,为她的默契感到愉悦。“我一直在关注沃金和提拉坦·科特的伤势。他们身体在恢复,但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些什么。而我却看不透……”
雅莉亚转身,将爪子轻轻搭在他肩上。
“看不透,不是你的错。”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无论他们隐藏什么,都藏得很深。即便你发现了,也无法替他们揭开。有些治愈,只能等待,无法强求——而等待,有时比治疗本身更煎熬。”
“这是你的亲身经历?”陈纵身跃过一条小溪,雅莉亚灵巧地踏着石块紧随其后。
“是的,一段很特殊的经历。”她的目光投向远方,声音愈发轻柔,“大多数见习僧都要通过层层试炼,但也有例外。狂酿大师,你可知道那些最特别的孩子是如何被选中的?”
陈摇了摇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传说中,有些幼崽注定无法参加红瓣试炼。”她娓娓道来,“他们的命运以另一种方式决定。有人说,这些孩子虽年幼,灵魂却如长者般睿智。他们由善意的旅人指引,而传说中,这些旅人正是神明化身。这样的孩子会被影踪派住持接纳,称为‘天启幼崽’。”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曾是其中之一。我的家乡走琴村位于北部海岸,父亲是渔民,家境殷实。村里有许多体面的家族。我自幼便知,自己终将许配给某位渔夫之子——可候选者有两人,都比我年长近十岁。选择谁,关系着家族的荣华。”
雅莉亚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你要明白,狂酿大师,那时的我已看清世情。我知道自己只是件奖品,这就是我的宿命。若再年长些,或许会反抗这种物化。但与后来的见闻相比,这些都微不足道了。”
“你看到了什么?”陈问道。
“颜轲与秦瓦的竞争起初只是玩闹。”她双掌轻摊,“熊猫人天性如此,喧哗嬉闹,本无恶意。可渐渐地,他们越来越过火。每次挑衅都变本加厉,言语间也染上怨毒。”她的目光黯淡下来,“我看到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这场友谊正蜕变为仇恨。虽然不至于拳脚相向,但为了证明配得上我,他们开始铤而走险,愚蠢的冒险。即便成婚也不会停止,终将有一人丧命,而幸存者将背负终生愧疚。两条生命可能就此毁掉。”
“三条,若算上你。”陈轻声说。
“如今回首方知,但当年我不过六岁,只明白他们会因我而死。”她的声音如风拂竹叶,“于是在某个清晨,我带着饭团和换洗衣物离家出走。外祖母发现了,她为我裹上最珍爱的围巾,在我耳边说:‘雅莉亚,可惜我未能早识你的勇气。’就这样,我独自踏上了前往寺院的路。”
陈静候着下文,但熊猫人女子却陷入了沉默。她的故事令人会心一笑——能做出如此抉择并独自踏上修行之路,这个幼崽确实勇气非凡又慧根独具。可转念一想,对孩童而言这该是何等残酷的抉择。她话语间的余韵里,陈分明捕捉到一丝隐痛与怅惘。
雅莉亚轻轻摇头:\"如今由我执掌红瓣试炼的传承,实在讽刺。我这个未曾经受试炼之人,如今却成了决定他人能否入门的守关者。若以我现在施行的严苛标准来评判当年的自己,我根本无缘此地。\"
\"严苛考官的身份束缚了你的本性。\"陈俯身采撷一捧嫩黄花瓣点缀红蕊的野花,灵巧地掐去茎叶在指间揉搓。清冽芬芳顿时弥漫开来,他将花束递向她。
她捧住碾碎的花朵深吸一口气:\"是春之预兆。\"
\"杜隆塔尔也有类似的雨后花,他们称之为'心安草'。\"陈抚过自己脖颈与面颊的毛发,\"当然不是巨魔取的。他们心灵高贵,却认为平静等同堕落。似乎相信先祖曾因安于现状而衰败。\"
\"所以他们任由愤懑支配自己?\"
\"部分如此。甚至多数如此。但沃金例外。\"
雅莉亚将黄色花瓣倒入布囊束紧袋口:\"你很了解他心中郁结?\"
\"曾经以为了解。\"陈耸耸肩,\"现在依然自以为了解。\"
\"那么请相信,陈大师,你的朋友对自身的认知,绝不逊于你对他的了解。\"她指尖掠过布囊表面的花瓣压痕,\"这将是治愈之路的第一块界碑。\"
原计划本应黎明启程,取道白虎寺。可他们沿路行进不足里格,就遇见两个耕种芜菁的年轻熊猫人。那对兄弟拄着锄耙如同拄拐,萎靡神情活像遭了洗劫的苦主。
\"真不怪我们,\"分给旅人芜菁粥的哥哥辩解道,\"风暴过后地里钻出成群蓝羚魔。我们向路过女侠求助,谁知她转眼就扫清魔物索要报酬。\"他裹着绷带的脸泛起红晕,\"我提议献吻致谢,我弟弟说要献两个——咱们绷带底下可是美男子。\"
弟弟忙不迭点头附和,结果脑袋晃得太猛,不得不双手扶住险些滚落的头颅。\"那位'野狗'姑娘下手可真狠。\"
陈眯起眼睛:\"莉莉·暴酿?\"
\"您也遭过她毒手?\"
陈龇牙发出低沉吼声——作为舅舅,这种场合理当如此。\"她是我侄女。至于'野狗'?我才是正牌。\"他爪子擦过腰间酒葫芦,\"既然她留了你们性命,想必事出有因。现在告诉我她往哪去了,省得我琢磨这个因由够不够充分。\"
两兄弟抖若筛糠,差点把爪子扭成麻花指向北方:\"雪线南边的农户来求援...我们捐过粮食的!这就给您二位也备些路上吃!\"
\"顺便套辆车亲自送趟赈灾粮?\"
\"对对对!\"
\"这还差不多。\"
沉默笼罩着收拾行装的三只熊猫。雅莉亚的静默别有深意。喝完粥后,陈煮了药茶,将滤出的茶渣裹进纱布:\"敷在伤处,化瘀消肿。\"
\"是是是,暴酿大师!\"石耙兄弟鞠躬如捣蒜,\"祝您和令侄女旅途平安!\"
当农庄消失在山脊后方时,雅莉亚终于打破沉默:\"你根本不会伤害他们。\"
陈咧嘴一笑:\"您这么了解我,何必多此一问?\"
\"可他们确实被吓坏了。\"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片山谷。下方溪流在阳光下碎成银链,阴影处又凝作蓝玉。层层梯田的褐与漫山遍野的绿在视野里泼洒出丰饶的画卷,连散落的农舍都像是大地的点缀而非侵夺。
\"我生在神真寺,爱我的家乡。但如今回想,那就像活在潘达利亚的画像里——精美绝伦,却终究是画。\"他的爪子掠过风中起伏的麦浪,\"而这方水土在呼唤我。它填满了我从未察觉的空洞。或许这就是我漂泊的缘由:我在寻找自己都不明白的东西。\"陈的眉头拧了起来,\"方才发怒,与其说是为莉莉,不如是为那句'野狗'。对她,对我,潘达利亚永远是归处,是能让游子心安的家。\"
“可总有人像那兄弟俩,觉得你不属于潘达利亚。”
雅莉亚将装着\"心安草\"的布囊递还给他。
“你明白的。”
“比你以为的更明白。”
北行前往走琴村的路上,他们用莉莉的传奇故事丈量行程。她行侠仗义却性烈如火,虽被当地人称为\"野狗\",却自豪地将这个名号当作勋章。陈不禁莞尔,仿佛已看见\"野狗\"的传说在潘达利亚四处流传。
夹在峭壁与大海间的走琴村满目疮痍。风暴掀翻了码头支柱,沉没渔船,摧垮数间屋舍。当他们找到莉莉时,她正指挥救援队重建家园,对着木匠们吼出短促有力的指令。
陈像抱幼崽般将侄女举起来转圈。莉莉尖叫着抗议有损威严,落地后却见舅舅突然郑重行礼。围观村民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直到她还以更深的鞠躬,时间还多停了一秒,立刻又引发阵阵非议。
“这位是慧语师姐,从寺院与我同来。”
莉莉挑眉:“赌你们路上没进酒馆——怎么管住这酒鬼的?”
雅莉亚浅笑:“我们急着追查‘野狗’莉莉的传奇事迹呢。”
“哈!她嘴皮子比您利索,陈叔。”少女肘击舅舅肋部,‘慧语’?村里有户‘慧花’——名字真像。他们只受了轻伤。”
“幸甚。”雅莉亚行礼,“若得闲当去拜访。”
莉莉摆摆手跑回工地,工人们随着她的脚步加快节奏。陈低声问:“自您改名入寺,再未归乡?家人可知您安好?”
布囊在雅莉亚指间转了个圈。
“有些人生来是野狗,陈大师。有些人选择成为野狗。”她望向海天交界处,“这样更好。”
陈点头,将\"心安草\"轻轻放回她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