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语辰的身影消失在吴家老宅沉重的朱漆大门后,空气中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松木香。
吴携站在前厅的青石地面上,看着空荡的门洞,脸上的沉静迅速褪去,被阴冷的决绝取代。转身走向宅邸深处,那里有一条通往地下密室的、仅有极少数人知晓的暗道。
密室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老旧的汽灯发出昏黄摇曳的光,将谢连环佝偻的身影拉长、扭曲在斑驳的砖墙上。
他穿着吴三行常穿的旧式夹克,头发刻意梳成了吴三行习惯的样式,脸上像是吴三行面部骨骼和皱纹的高分子面具。
“都安排好了?”吴携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有些低沉,没有任何寒暄。
谢连环抬起头,眼睛闪烁着复杂的光。他不再是那个躲在暗处的影子,他彻底“成为”了吴三行。
“名单上的人,位置都确认了。都是汪家这些年安插在盘口里、或者有迹象被‘蛇’盯上的硬钉子。”他递过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磨损的纸条。
吴携接过,没有展开看,指尖能感觉到纸张粗糙的纹理下,那些即将被终结的名字带来的冰冷触感。
“北京那边呢?”
“黄严可靠。”谢连环的声音透过面具,带着吴三行嗓音上特有的沙哑,“他带的是以前三哥在道上救过命的几个吴家伙计,身手好,嘴严。
路线和接应点按你给的图布置了,先去古潼京外围探路,摸清汪家在那边的眼线和活动规律,不会打草惊蛇。”
吴携点了点头,将名单揣进贴身的衣袋。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锐利得像淬了毒的针。
“那就开始吧。外面…需要‘三叔’了。”
两人再无多余言语,一前一后走出密室。当吴携推开那扇伪装成书架的暗门,重新回到老宅的书房时,谢连环已经挺直了背脊,脸上是吴三行三分威严七分算计的笑容,连走路的步态都惟妙惟肖。
“王盟!”吴携扬声,声音恢复了属于吴家小三爷的清朗,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冷硬。
守在门外的王盟立刻推门进来,脸上是略显迟钝的忠诚。
“小三爷,三爷。”
“三叔”谢连环大马金刀地在书桌后坐下,手指习惯性地敲着桌面。
“盟子,你带几个绝对靠得住的兄弟,去处理点事。”他报了几个盘口名字和地址,“名单上的人,该清场了。手脚干净点,别留后患。做完直接回来,不用报结果。”
王盟愣了一下,对上“吴三行”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看旁边吴携冰冷沉静的脸,立刻明白了什么。脸上狠劲闪过,用力点头。
“是!三爷!我这就去!”
王盟领命匆匆离去。
吴携的目光转向门口阴影处一个沉默伫立、身形精悍如铁的中年男人。他叫黄严,是吴三行早年埋下的暗棋之一,脸上也有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狰狞旧疤。
“黄严,”吴携的声音放缓了些。
“按计划,带人去北京。目标,古潼京。我要知道汪家在那里的所有布置,所有进出路线,还有……可能的‘巢穴’痕迹。活着回来,把眼睛和脑子带回来。”
黄严没有多余的话,只从喉咙里沉沉地发出一声。“是,小三爷。”他抱拳一礼,身影走开。
书房里只剩下“吴三行”和吴携。昏黄的灯光下,谢连环脸上的表情似乎与真实的吴三行更加融合,他看着吴携年轻却布满风霜和决绝的脸,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昀南,十万大山深处。
*——“他们行动了。”*
祂的意念流,再次钻入予恩沉寂的识海。这一次,不再有焦躁的催促,反而是略带嘲弄的陈述。
*——“吴携用了手上查出的名单。谢连环扮成了吴三行。王盟去清理名单了。那个叫黄严的……去了古潼京。”*
祂的意念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予恩的反应。
*——“张祁灵进了门。吴携……快被逼疯了。”*
予恩的眼皮,掀开了一条缝隙。没有光,只有一片虚无。
但他的意识深处,开始转动。时间,人物,地点,事件……一条无形的线,在黑暗中清晰地串联起来。
规律。
对付祂的规律。
或者说,是这个世界因果线纠缠的节点。
祂需要平衡,害怕失控的变量。
汪牧和陨石是祂无法控制的病毒,张祁灵是祂选定的“守门人”。而当张祁灵踏入青铜门,隔绝内外,这个世界的“防火墙”出现短暂空隙时……一些被祂刻意压制或引导的“小变量”,就会获得短暂的、自由生长的空间。
比如……吴携的仇恨和疯狂,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
而现在,正是那个空隙。
予恩的身体在黑暗中轻微地动了一下。覆盖在膝盖上的、厚厚一层积尘簌簌滑落。他缓缓扶着冰冷的石椁边缘,一点一点站了起来。
蛰伏的猛兽,嗅到了风暴来临前,那丝血腥的契机。
他没有回应脑海中那个存在的任何话语。只是摸索着,走到石椁的另一侧,那里有一个他早前出去就准备好的、落满灰尘的陈旧登山包。
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几样东西。
一套洗得发白、款式极其普通的蓝色运动服校服;一张崭新的、带着塑封的“北京市育英中学”学生证,照片上是一个笑容阳光、眼神却有些呆板的陌生少年;还有一张薄如蝉翼、触感冰凉的人皮面具。
予恩走到墓室角落里一处隐蔽的、从山体裂缝渗出的、冰冷刺骨的地下水源旁。撕下身上沾染着千年尘垢的旧衣,任由冰冷的山泉冲刷着苍白瘦削、布满新旧伤痕的身体。水流带走污垢,也带来刺骨的寒意,却让他混沌的意识更加清醒起来。
擦干身体,换上那套廉价的蓝色校服。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正常”世界的陌生触感。他拿起那张人皮面具,对着水面模糊的倒影,熟练地将其贴合在自己的脸上。
边缘用特制的药水抹平,硅胶与皮肤完美融合。最后,他戴上改变瞳孔颜色的特制隐形镜片。
水中的倒影彻底变了。一个十七八岁、面容清秀、带着点书卷气的普通高中生。只是……当这张脸的主人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符合年龄的、灿烂笑容时,那笑容深处,透着底下疯狂的意味。
谁也不知道,这看似无害的皮囊下,此刻翻涌着怎样毁灭的念头。
予恩——不,现在应该叫他“林续”,背起那个半旧的、印着育英中学校徽的书包,最后看了一眼他呆了不知来了多少次的冰冷墓穴,转身,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通往外界、布满湿滑苔藓的狭窄盗洞。
几天后。
北京,晚高峰的路上拥挤闷热。车厢摇晃着,窗外忽明忽暗的隧道灯光在乘客疲惫的脸上快速掠过。
一个穿着蓝色校服、背着书包的清秀少年安静地站在角落,戴着耳机,手里捧着一本高中物理习题集,眉头微蹙,似乎在认真思考一道难题。他看起来和周围无数赶着回家的学生没什么两样。
只有离得极近、观察力极其敏锐的人,或许能发现,他握着书本边缘的手指,指关节在用着力。那低垂的眼睫下,偶尔掠过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冰冷。
车到站的提示音响起。少年合上书本,随着人流挤出车厢,汇入站台上更加汹涌的人潮。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切换,扬起一个符合“林续”人设的、略带腼腆和朝气的笑容,脚步轻快地刷卡出站,走向那片被林立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属于普通人的黄昏。
同一片黄昏下,离公交站几站路的一个老旧小区门口。
黎蔟单肩挎着沉重的书包,慢吞吞地蹬着自行车。夕阳的余晖将他瘦高的身影拉得很长。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宇间锁着一丝属于青春期特有的烦躁和对回家的抗拒。
想到家里那个永远带着酒气、只会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父亲,脚下的踏板蹬得更沉了。
磨蹭着拐进熟悉的小区,单元楼就在眼前。黎蔟习惯性地放慢速度,目光扫过楼前那几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
突然,他捏住了刹车。
单元门口停着一辆沾满灰尘和泥点的银色小轿车,后备箱大开着。一个穿着米白色连衣裙、扎着清爽马尾辫的女孩,正费力地往外拖着一个巨大的、看起来很沉的行李箱。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她纤细的侧影,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是申琼。他隔壁班的同学,那个笑起来眼睛像月牙,成绩好,性格也温和,让他偷偷关注了很久的女孩。她之前说家里有事,请了长假,原来是去旅游了?
黎蔟心里莫名地跳了一下,原本的烦躁被一丝隐秘的雀跃取代。他赶紧把自行车往旁边一靠,快步走了过去。
“申琼?你回来了?”
黎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却还是掩盖不住的惊喜欲狂。
申琼闻声转过头,看到黎蔟,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熟悉的、暖阳般的笑容。
“黎蔟?是你啊!刚放学?”她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是啊,刚回来,累死了。”
黎蔟走近,下意识地想帮忙。
“这么大箱子,我帮你抬上去吧?”
“不用不用!”申琼连忙摆手,笑容依旧,动作却带着一丝疏离和急切,“我自己能行,就三楼。”
她的目光有些躲闪,没有像以前那样自然地与黎蔟对视。
黎蔟伸出的手顿在半空,有些尴尬地收回。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敞开的汽车后备箱内部,还有申琼脚边那个巨大的行李箱底部。
灰尘,厚厚的灰尘。这很正常,长途旅行嘛。
但让黎蔟心头莫名一跳的是,在那些普通的灰尘下面,夹杂着一些非常细碎、颜色极淡、近乎米黄色的……砂砾?而且,在行李箱轮子的缝隙里,似乎也卡着不少这种细沙。
更怪异的是,他好像……闻到了混合在汽车尾气和灰尘味道里的……难以形容的铁锈味的……气息?这味道让他没来由地想起地理课本里描述的、极度干旱的荒漠。
“你……这是去哪玩了?弄这么多沙子?”黎蔟状似随意地问,目光却紧紧盯着申琼的脸。
申琼脸上的笑容僵硬了那么零点一秒,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她弯腰去拉行李箱的拉杆,避开了黎蔟的视线,声音依旧轻快,却多了一丝飘忽感。
“哦,去了趟西北,沙漠边上。风沙大,没注意就带回来了呗。”她用力将沉重的行李箱拉出来,轮子碾过水泥地,“好了,真累坏了,我先上去收拾收拾,改天有空再聊啊黎蔟!”
说完,她不等黎蔟回应,有些费力地拖着那个巨大的行李箱,脚步略显急促地走进了单元门。沉重的行李箱轮子磕碰在楼梯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在安静的楼道里回荡。
黎蔟站在原地,看着申琼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地上散落的几粒几乎看不见的淡黄色细沙,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沙漠?
西北?
古潼京……不就在那片死亡之海里吗?
他心底那点隐秘的雀跃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疑惑和一丝莫名不安的冰冷。申琼刚才的笑容……为什么感觉那么……奇怪?像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还有那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最终只是抿了抿唇,推起自己的自行车,走向旁边另一个单元门。单元门打开时,隐约能听到楼上传来父亲熟悉的、带着醉意的骂骂咧咧。
黎蔟深吸一口气,将申琼的异常和那股莫名的不安暂时压回心底,脸上重新挂起属于黎蔟的、带着点麻木的烦躁,低头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