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的风雪埋葬了予恩在人世间所有的痕迹。自那道染血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线之后,再无人见过他。
如投入深潭的石子,泛起的涟漪迅速被遗忘的冰层覆盖。
然而,他留下的真空,却引发了更加疯狂的风暴。
汪家,这个曾经隐藏在阴影深处的庞然大物,行事陡然变得激进而暴虐。九门各家盘口、产业、甚至是一些核心成员的身边,开始出现诡异莫名的“替换”。
并非粗暴的刺杀,而是无声的侵蚀。有人一觉醒来,性情大变,行事风格判若两人;有人则在一次看似寻常的下墓归来后,眼神深处多了一丝冰冷和呆滞。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些九门底层伙计甚至旁支子弟的身体,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黑色线虫寄生!恐慌在九门内部蔓延,人人自危,猜忌丛生。
汪家的阴影,以一种比刀光剑影更阴毒的方式,笼罩了残存的九门。
在踏入那扇隔绝尘世的青铜巨门前,张祁灵去了一趟西南边陲,那个隐藏在十万大山褶皱里的古老苗寨。黑瞎子沉默地跟着。潮湿闷热的雨林气息与长白山的酷寒恍如隔世。
他们找到了那位帮予恩解蛊的人,望希。
当听到“予恩”这个名字从张祁灵口中吐出时,望希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他手指摩挲着一只颜色暗沉、刻满虫豸图腾的陶罐。
“他?解了蛊,就走了没有再来过。”望希抬起明亮的眼睛,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两人,看到了那个在竹楼里忍受着刮骨剜心般剧痛、却始终紧咬牙关一声不吭的苍白青年,“再没回来过。”
张祁灵沉默地听着,眼神深处,升起一抹极淡的情绪,随即又归于沉寂。他微微颔首,不再多问。黑瞎子靠在吱呀作响的竹门边,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和蒸腾的绿瘴,脸上惯常的玩世不恭被阴霾取代,最终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后来的青铜巨门在张祁灵身后无声合拢,吞噬了最后一丝尘世的光。他将外面,留给了门外的张海客、张海杏以及一众眼神坚毅的张家人。
他们跟在黑瞎子和谢语辰的身边,深入一个又一个危机四伏的古墓,与汪家操控的诡异造物、被替换的昔日同伴,甚至是被黑毛蛇侵蚀扭曲的怪物,展开一场场不见天日的血腥厮杀。
王胖子回到了北京,守着潘家园那个小小的铺面,偶尔会对着空荡荡的里间发呆,那里曾经堆满了予恩鼓捣送他的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喧嚣的市井掩盖不了心底那份空落。
吴携从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病房里走出来时,仿佛变了一个人。脸上属于“天真”的稚气被一种过早沉淀的冷硬和沉默取代。他不再多话,只是沉默地跟着黑瞎子,用近乎自虐的强度锤炼着早已伤痕累累的身体,学习那些曾经嗤之以鼻的杀人技。
吴家摇摇欲坠的盘口需要铁腕,他便用予恩曾施加给他的狠戾手段,毫不留情地清理门户,镇压异动。鲜血染红账簿,也染红了他眼中最后一点温情的底色。没有人再提起那个名字——“予恩”。
它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一道深可见骨却无法愈合的伤疤,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只是,每一次踏入陌生的城镇,每一次深入幽暗的古墓甬道,每一次在熙攘的人群中穿行……心底深处,总有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盼。
万一呢?万一在某个街角转身的瞬间,在某个墓室昏黄的光晕里,就再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呢?
而那个被无数人记挂、寻找或恐惧的身影,此刻正置身于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之中。
昀南地界,十万大山深处,一处盗墓贼遗忘的阴森古冢深处。没有风,没有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千年尸尘和苔藓腐朽气味的冰冷空气。予恩靠坐在一具巨大的石椁旁,身下是冰冷潮湿的墓砖。
他身上的伤好了,但脸色在绝对的黑暗中依旧苍白得吓人,像一尊失去光泽的玉雕。他就这样坐着,如墓穴本身的一部分,融入了这永恒的沉寂。
*——“你还要在这里躲多久?”*
祂的意念流,再次强行涌入予恩死寂的脑海,带着被逼到极限的焦躁和不耐烦。
予恩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当那声音只是墓穴里老鼠的啃噬。
*——“张家鼓楼深处,还有长白山青铜门内的核心陨玉……只要你出手清理掉,一切就能结束!”*祂的意念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急切。
*——“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世界!但另一个世界呢?你不想知道真相吗?那个在无数雨夜里陪着你的邻居老头……他到底是谁?还有那个总护着你、最后却……”*
祂刻意停顿,留下充满暗示的空白。
予恩的呼吸停顿了半秒。黑暗中,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那些被刻意深埋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温暖碎片,在他心里泛起细微的涟漪。
爷爷布满皱纹却慈祥的笑脸……邻居哥哥宽阔却单薄的背影……冰冷的雨……刺耳的刹车声………
但涟漪只存在了不到一瞬。
一股嘲讽升起将其粉碎!
他在识海中发出充满极致嘲弄的冷笑。
*——“我觉得现在……挺好。”*
*——“你对付不了汪牧那个你亲手引来的‘病毒’……他本身就是陨石力量的畸变产物!是你渴望这个世界‘长生’的贪念,诱导那些愚蠢的人去挖掘、去融合陨石力量,最终失控的苦果!九门如今的模样,这满世界的怪物……不都是你一手导演、却又无力收场的烂戏吗?”*
予恩的意念里充满了洞穿一切的冰冷和毫不留情的鄙夷。
*——“现在,你收拾不了自己搞出来的烂摊子,被汪牧逼得走投无路,想起我这个‘石胎工具’?你凭什么觉得……能对付得了我?”*
他停顿了会儿,意念中的嘲弄和恶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我就坐在这里,等着看……”*
*——“等着看汪牧……怎么一点一点……毁掉你精心挑选的‘主角’,毁掉残破的九门……”*
*——“等着看你们……大家一起……彻底完蛋!”*
*——“你——!!!”* 祂的意念爆发出被激怒的咆哮!直接冲击予恩灵魂的剧烈震荡,带着毁灭性的威压,试图碾碎他反抗的意志!
冰冷的墓室石壁似乎都在无形的冲击下微微震颤,簌簌落下尘埃。
予恩的灵魂如狂风巨浪中的礁石,被冲击得剧烈摇晃,识海深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眼底深处那点冰冷的火焰却燃烧得更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喉头的腥甜,在意识中发出无声的、充满快意的讥讽。
*——“看谁……先撑不住!”*
狂暴的意念风暴在他识海中爆开,带着强烈的排斥和嘲弄,硬生生将那存在的联系再次切断、推开!将威胁隔绝在外。
*予恩!陨石……世界……平衡……你……*声音在他识海的边缘震荡、模糊,最终彻底消散。
墓室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予恩自己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黑暗中孤独地回响。
予恩缓缓抬起头,尽管眼前只有无边的黑暗。嘴角却缓慢地向上扬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在黑暗中无声地绽放,冰冷、片刻的……安宁。
他慢慢摸索着,从空间拿出饼干、水,就那样用牙齿一点点撕咬着嚼咽,如啃噬着这个腐朽世界的残骸。碎屑掉落在冰冷的墓砖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墓穴之外,风云激荡,血雨腥风。
墓穴之内,时间凝固。只有永恒的黑暗,和一个等待终局降临的……守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