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景别墅主卧里厚重的遮光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唯有墙角一盏暖黄的夜灯,在水晶灯罩下晕开小片柔和的光圈。
空气里常年弥漫的药草淡香和空气净化器的低鸣交织,像沉入深海的背景音。
周天躺在房间正中的大床上,白色被单盖到胸口。
露出的脸庞在昏蒙光线里如同白玉雕琢,呼吸细长轻浅,绵长得让人心慌。
唯有眉宇间一道浅浅的褶痕,像蒙了尘的古画上留下的唯一印记,透露出平静皮囊下并非全然的死寂。
他听得到。
自那日在宋家静室燃尽灯油晕死过去,被沉甸甸的黑暗吞噬,外界的声音便似隔着厚重的、被水浸湿的棉絮,模糊却执着地传进来。
初时是颠簸,是引擎的低吼,是救护车锐利的笛声撕破空气。
嘈杂,混乱。
有女声的哽咽和哭喊,那是宋雪凝嘶哑破碎的哀求。
也有龙玥带着喘气的咒骂,大约是骂宋家那群“不肖子孙”,间或还夹杂两句“老棺材瓤子装神弄鬼”之类的市井俚语。
后来是恒定而冰冷的仪器滴答声,无孔不入,像无数细小的银针往脑海里钉。
医生们的讨论含糊不清,夹杂着“不明原因昏迷”、“神经活动微弱”之类的术语碎片,隔着“水棉絮”嗡嗡作响。
接着是更彻底的安静,是丝滑被褥摩擦的声音,是有人轻轻推门进来又出去的足音,轻盈的、属于女人的脚步。
他能分辨出宋雪凝的脚步声。
不同于她在商场的高跟鞋踩出的冷硬节奏,在这里,她的步子刻意放得极轻,像是怕踩碎一地琉璃,落在地毯上只有沙沙微响。
一日三餐,总有温热的东西触碰他的唇齿。
勺子轻轻撬开齿关,软糯粘稠的米粥混合着灵力温和的清甜药味滑入。
他能“感觉”到那汤勺的平稳,动作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微颤。
有温热的毛巾擦拭他的脸颊、脖颈,动作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疏离感,指腹间茧子的触感在短暂的接触中一闪而没。
还有说话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他耳边倾诉。
“周先生……老爷子今天能扶着坐一会儿了……”声音停顿,有压抑的吸气声,“张主任说……是奇迹……是您换来的……”
尾音带着一丝极力克制的哽咽,如同细线勒住心脏,勒得周天沉寂的意识深处都泛起微澜。
“……您……什么时候能醒……”
叹息比风还轻,却重重沉入那片混沌。
接着是长久的静默,只有窗外偶尔车流滑过的遥远呜咽。
这些声音碎片如同浮光掠影,在他那片意识昏沉的“深海”里投下微弱的涟漪。
他像一尊被泥塑封存千年的石像,感官被困在厚重的躯壳之内,一丝外界风雨的气息都成了奢侈。
直到……那个自称“张邋遢”的老道士的声音,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穿了那层隔绝!
“小耗子……”
老道士的嗓门带着山野的粗粝,啃着什么东西嘎嘣响(估计是顺手牵羊的茶点),“灯油快干?那是老天爷赏饭吃!破房子要塌?
正好!推了!打桩!灌钢筋水泥!重起个摩天大楼!”
油腔滑调里藏着针!字字直扎命门!
正是这句“破房子要塌”,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周天意识深处那层厚重的、因耗尽而凝固的“泥塑”外壳!
轰——!
那并非实际的声响,而是在周天识海最深处掀起的滔天巨震!
一股他从未体会过的、极其微弱却蕴含着无与伦比重塑之力的清凉气息,猛地从无名指根部那个古朴石戒中炸开!
戒指滚烫!仿佛刚从熔炉中取出!
一股并非寻常灵力的奇异洪流,磅礴、古老、带着蛮荒初辟时混沌未分的气息,自戒指中狂涌而出,瞬间贯通四肢百骸!
这洪流所过之处,没有奔腾汹涌的胀痛感,反而像是冰封万载的江河骤然遇到春日暖阳,温柔的暖意丝丝缕缕沁入骨髓深处!
咔嚓!咔嚓!咔嚓!
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又密集如无数冰晶碎裂的脆响,在周天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甚至骨髓最深处同步炸开!并非崩坏!
是某种旧的、被强行榨干留下无数暗伤隐痛的腐朽“结构”,在这股奇异洪流的冲刷下,如同朽坏的旧屋,寸寸瓦解!
那种积压多年的疲惫和滞涩被彻底打破的舒畅感,瞬间贯穿全身!
丹田气海处,那颗因耗尽本源而黯淡如风中残烛的“不动玄胎”,如同久旱的秧苗骤然浸泡在无垠生机之水中!
干涸的“田地”贪婪地吮吸着那股清凉而古老的力量!
玄胎表面那一道道触目惊心、因强行催动本源而留下的细微裂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弥合!
暗淡的本体如同浸透了上等灵墨的旧纸,重新焕发出温润而内敛的光泽,虽还不夺目,却稳若扎根于太古磐石之上!
它自行旋转起来,速度极慢,却带动着那股自戒指涌出的奇异洪流,按照一种前所未有、玄奥无比的方式冲刷拓展整个丹田气海的空间!
每一次冲刷,那空间壁垒仿佛都被拉伸、加固、变得更加辽阔、深邃!
经络如同久被淤泥堵塞的千年古渠,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庞大洪流强行撑开、拓深!
一丝丝顽固的、源自幼年道基不稳和无数功法强行催动留下的细微扭曲与沉滞暗伤,被这蛮横而柔韧的力量缓缓抚平、修正!
一种前所未有的通畅感由内而外滋生,仿佛原本隔着厚重毛玻璃看世界,此刻玻璃骤然擦拭一新,纤毫毕现!
最奇异的蜕变发生在血肉骨骼之间!
血液不再是简单的奔流载体,每一滴都仿佛裹挟着点点极细微的金色星光(若有实质),在血管中运行间带起丝丝清冽的暖意,悄无声息地滋养着每一寸干涸的肌理。
骨髓深处发出隐秘的嗡鸣,像有无数细小的工蚁在辛勤地重新排列组合那古老的骨小梁结构,使其变得更加致密、坚硬、并充满弹性。
皮肤下,似乎有一层极其稀薄却坚韧无比的玉质薄膜在悄悄生成,温润的光泽在皮下流动。
他依旧紧闭双眼,“看着”意识深处那本源自无名石戒的、名为《天地根髓重塑箓》的古老书页。
书页散发着微光,上面以古拙篆文记载着一种名为“脱胎法”的秘术。
此法凶险无比,要求彻底燃尽本源、油枯灯灭之际,方可引动天地间最本源的一丝“造化生气”重塑根骨!重铸道基!如同凤凰涅盘,向死而生!
一丝明悟,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巨大的狂喜,在周天沉寂的心湖炸开!
因祸得福!
这戒指里传承的古法,竟是走的一条绝处逢生的极端路子!
将他此身过往所有因急切、因资源匮乏、因功法冲突乃至年幼根基不稳留下的细微瑕疵和沉疴暗伤,以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暴露出来!
再借那古老戒指中封存的、一丝真正的“造化之气”,强行抹平,重铸新生!
这是从根子上的重塑!是对生命本源的一次彻底淬炼!
重塑!
这个沉甸甸的字眼在心湖震荡,意识深处一片澄澈的通明!
周天“看”到,那卷《天地根髓重塑箓》最后几行隐于混沌的金纹缓缓勾勒完毕:
“——破而后立,死中求生;旧躯壳尽化尘泥,方得见……先天浑成之体……道基自此无尘,道心自圆……”
道基无尘!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深海”中的震鸣缓缓平息,那股磅礴的古老洪流隐入四肢百骸最深处,滋养着每一处细微的重生。
无名指上的石戒,温润依旧,却似乎更加深邃古朴了几分。
周天“听”到床边细微的动静。
有塑料包装拆开的轻响。
一只微凉的手极轻地托起他的后颈。
熟悉的力度,是宋雪凝。一股浓烈却蕴含温和灵力的药汤气息靠近唇边。
勺子沾了些许冰凉的药汁,轻轻在他干裂的唇上碰了碰,似乎在试探温度。
那动作精准平稳,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迟滞。
勺子停在他唇畔,没立刻喂入。
有极其微弱的指尖颤抖,透过勺柄的金属传来。
几滴冰凉的药汁意外溢出,顺着唇角滑落几寸。
“对……对不起……”低不可闻的叹息,几近于无,比羽毛还轻,却裹挟着巨大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绝望,沉沉落下,砸在那片刚经历了重塑风暴的意识之海上,漾开一点微澜。
下一刻,另一只手——带着干燥微温的手掌,覆上了宋雪凝的手背。
是宋老爷子的手。
他费力地稳住那只拿勺的手,浑浊却坚定的眼神落在孙女脸上,微微点了点头。
勺子重新倾下,温热的药汁终于顺利渡入口中,苦涩的清流划过咽喉。
意识深处,周天却感觉自己唇齿间含着的不是药汤。
是暖阳。
是春雨无声,浸润焦土。
是窗外,夜风吹动帝景庭院新抽的枝条,带着嫩芽奋力生长的气息,轻轻拂过窗帘。
无声无息间。
周天那根蜷在云锦薄被下的、左手无名指。
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极其极其轻微地……
蜷曲了一下。
无名指根部那枚安静了多日的古朴石戒,戒身深处,一道针尖大小、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金芒纹路,如同深埋地下的岩浆终于寻到一丝裂缝,极其短暂地一闪而没! 快得如同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