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澜双手接过茶盏,脸上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仿佛全然听不懂魏氏的弦外之音。
她捧着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用开玩笑般的口吻说道:“大伯母快别夸了!您是不知道,为了给我办这个及笄礼,我娘可是连压箱底的嫁妆银子都恨不得搬出来花掉呢!今早我还听见她在房里跟我爹嘀咕,说这银子花得,心尖儿都疼,怕不是要把我的嫁妆都提前预支空了!”
她说着,还俏皮地皱了皱鼻子,一副“我娘真败家”的小女儿情态。
这话一出,暖阁里的气氛陡然一变。
魏氏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真诚热络了不少。
原来如此。
梁氏那大手大脚花的,根本就不是公中的银子,而是她自己的嫁妆私产。这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人家用自己的钱给亲生女儿办体面,天经地义,谁也挑不出理来!
她刚才那点不甘和心疼公中银子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甚至觉得自己之前的小心思有些上不得台面。
“哎呀呀,瞧你这孩子说的!”魏氏立刻亲热地嗔怪道,“你娘那是疼你!嫁妆银子算什么,再挣就是了!这及笄礼可是姑娘家一辈子的大事,就该办得风光体面!”
她顿了顿,脸上笑容更盛,带着几分示好的意味,“澜丫头,你母亲一个人操持这么大场面,怕是忙不过来。有什么需要大伯母帮忙跑腿张罗的,你只管开口!都是一家人,千万别客气!”
郁澜看着魏氏瞬间转好的脸色,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笑得一派天真,仿佛只是随口一句抱怨:
“真的吗?那澜儿先谢过大伯母了!正好,云韶班那边送来的戏单子,我还想请大伯母帮着参详参详呢,您见识广,眼光最好了!”
“好好好!这有何难!”魏氏满口应承,只觉得身心舒畅,看郁澜也越发顺眼起来。
郁潇踏进来时,整个人都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垂着头,视线死死钉在自己洗得发白的旧绣鞋上,每一步都轻得几乎没有声音,仿佛生怕惊扰了这屋里的宁静。
直到,她那双怯生生抬起的眼睛,在屋角那盆开得正盛的墨菊旁,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四姐姐!”郁潇喉咙里挤出一声带着哭腔的低唤,像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浮木。
她几乎是小跑着扑过去的,不管不顾地抓住了郁澜放在膝上的手。
郁澜反手就握紧了她的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郁潇的手太冰了,冰得不正常。
“手怎么这样凉?”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心疼,指腹在郁潇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试图传递一些热度过去。
郁老夫人将姐妹俩这无声的依赖看在眼里,她拨动佛珠的手指略略停顿,目光扫过郁潇明显消瘦的小脸,最后落在郁澜身上,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五丫头,你四姐姐这些日子,可没少在我跟前念叨你。知道你被拘在屋里出不来,她心里头记挂得很。”
就这么一句平平淡淡的话,像一把钝刀子,猝不及防地捅开了郁潇心头积压了不知多久的委屈。
她鼻子猛地一酸,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大颗大颗地砸落。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有瘦弱的肩膀抽动起来。
在这座深宅大院里,除了四姐姐,还有谁会真正记挂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庶女?
连亲娘都瞧不上她!
“好了,莫哭。”郁老夫人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息,“知道你委屈。只是你姨娘,她刚失了孩子,心里头那关过不去,又病着,性子难免左了。那是你亲娘,她屋里头的事,我这做祖母的,也不便过多插手。”
她的话点到即止,却清晰地划出了一条界限。
大房内院那摊浑水,她这个国公府的老封君也并非能全然掌控。
郁潇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想起了那间偏僻的小院。
高高的院墙隔绝了所有声响,只有风吹过枯枝发出悲鸣,像鬼哭。
窗户纸破了洞,月光惨白地漏进来,她被反锁在里面,送来的饭食常常是冷的馊的,连水都时有时无。
寂静和黑暗像是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多少个深夜,她蜷缩在炕角,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睁大眼睛,生怕自己会悄无声息地烂掉、死掉。
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在意。
而她的生母章姨娘,在她被关进去的第二天,拖着病体,由丫鬟搀扶着来到那扇紧闭的门外。
隔着门板,郁潇听到的不是安慰,而是冷笑和怨毒:“哭?你还有脸哭?都是你这个丧门星,晦气东西!克死了我的儿子!滚远点,别让我看见你!”
那声音尖利得像刀子,狠狠剐着郁潇的心。
“你以为郁澜真把你当妹妹?别做梦了!她那种高高在上的嫡女,不过拿你当个解闷的猫狗罢了!你还真当人家真心实意?蠢货!”
姨娘的话像毒蛇的信子,一次次舔舐她的伤口。
可她不信!
她死也不信!
四姐姐的手是暖的,眼神是亮的,那份关切是实实在在的!怎么会是假的?
郁澜清晰地感觉到郁潇身体的僵硬和颤抖,她几乎立刻就能猜到章姨娘那张嘴里又喷出了什么污糟东西。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
章姨娘这女人简直蠢钝如猪,亲生女儿视若仇寇,反而将女儿唯一能抓住的温暖和依靠拼命往外推?
她以为这样折磨郁潇就能换回那个夭折的孩子?还是以为没了郁潇,她就能在大房立足?
郁澜胸中怒火翻腾,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只是握着郁潇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祖母,”郁澜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向郁老夫人,“五妹妹身子弱,那院子偏僻又阴冷,实在不宜养着。孙女儿想接她到我那儿住些日子,一来方便照看,二来也免得她一个人胡思乱想。请祖母恩准。”
郁潇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充满了希冀,死死盯着郁澜,又紧张地转向郁老夫人。
郁老夫人捻着佛珠,沉吟了片刻。
章姨娘那点疯魔劲儿,她心知肚明,与其让五丫头真在大房出了什么好歹,不如……
她缓缓点了点头:“也好。澜丫头心细,由你照顾着,我也放心。回头跟你母亲说一声便是。”
这便是允了。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郁潇,眼泪再次决堤。
她几乎想立刻跪下去磕头,却被郁澜紧紧拉住。
“谢祖母!”郁澜的声音带着一丝轻快。
“谢……谢祖母恩典!”郁潇哽咽着。
离开松鹤院,走在通往二房院落的青石路上,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驱散了郁潇骨子里的寒气。
她紧紧挨着郁澜,半步不肯远离。
犹豫了许久,郁潇才鼓足勇气,用带着不安和祈求的声音开口:“四姐姐……我晚上能不能都跟你睡?”
她问完,立刻又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生怕这个请求过分了,惹郁澜厌烦。
郁澜侧过头,看着她怯懦又渴望依赖的模样,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
她停下脚步,伸手轻轻理了理郁潇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语气爽快:“当然可以。我的床够大,正好缺个暖被窝的。”
她甚至还故意带了一点轻松的笑意。
郁潇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用力地点着头。
一踏入郁澜布置得清雅的闺房,扑面而来的暖香和明亮的窗棂让郁潇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这里没有霉味,没有破洞的窗纸,没有无处不在的死寂。
郁澜亲自打了温水来:“来,先洗把脸,瞧这小脸花的。”
她拧了温热的帕子,动作轻柔地替郁潇擦拭脸上的泪痕和灰尘。
当郁澜的手无意间碰到郁潇手臂上时,郁潇骤然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
这反应太不对劲。
郁澜眼神一凝,不由分说地卷起了郁潇左臂那宽大的衣袖。
袖子卷到肘弯处,露出的景象让郁澜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那瘦弱的手臂上,几道紫红色鞭痕纵横交错,有些地方皮肉微微翻卷,边缘还带着青黑的淤肿,显然是新伤叠着旧伤。
有些结了深色的痂,有些地方却还隐隐渗着血丝和脓水,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腥气。
伤口周围的皮肤红肿发亮,显然是发炎了。
郁潇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拼命想把手抽回来:“没事的……四姐姐……不疼,真的……”
她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别动!”郁澜的声音沉了下去,她强压着怒火和心疼,迅速吩咐自己的大丫鬟襄苎:“襄苎,去!取一盆温水,干净的软布,再拿些上好的细盐来。快!”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郁潇手臂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章氏,她怎么敢!
襄苎也被那伤吓了一跳,不敢多问,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出去。
东西很快备齐。
郁澜亲自将软布在温水中浸透,拧得半干,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污迹。
郁潇痛得小脸皱成一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却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接着,郁澜取过那碟细盐,用指尖捻起一小撮,均匀地洒在那些破溃流脓的伤口上。
“嘶——啊!”盐粒接触到伤口的瞬间,郁潇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痛得猛地向后一弹,眼泪瞬间飚了出来。
“忍一忍!潇潇,忍一忍!必须得这样,不然伤口会烂得更厉害!”郁澜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心疼得无以复加,但她手上的动作却异常坚定。
盐水洗过的地方,皮肉呈现出一种粉白,看着更加狰狞,但那些污浊的脓血确实被带走了不少。
反复清洗了几遍,直到流出的血水变得鲜红。
郁澜才取过旁边早就准备好的玉容生肌膏,用干净的银挑子剜出莹白的膏体,屏住呼吸,一点点涂抹在每一道伤口上。
清凉的药膏覆盖上去,终于稍稍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剧痛。
郁潇紧绷的身体这才一点点松懈下来,大口喘着气,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脱地靠在郁澜身上,只剩下低低的啜泣。
郁澜仔细地替她放下衣袖,她着郁潇靠坐在自己那张铺着柔软锦垫的贵妃榻上,又拿过一床薄薄的锦被盖在她腿上。
“睡一会儿吧,我守着你。”她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安抚力量。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爽朗的声音:“澜儿,看我给你带什么……”
话音未落,一个身量颀长挺拔的年轻男子大步走了进来,正是郁澜的亲大哥,二房长子郁晖。
他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双层红木食盒,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
待看清屋内情形,郁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的目光落在郁澜身旁那个脸色惨白的小姑娘身上,随即又敏锐地捕捉到了郁澜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凝重。
郁晖是聪明人,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五妹妹也在?”郁晖将食盒放在桌上,语气自然亲切,没有丝毫惊讶或轻视,仿佛郁潇出现在郁澜房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打开食盒盖子,一股诱人的甜香立刻飘散出来,“正好,刚出炉的栗子酥和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还热乎着呢,快尝尝!”
他亲自将两碟精致的小点心端出来,推到郁潇面前的小几上,“我特意让厨房给澜儿做的,她就好这口。五妹妹也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郁潇完全懵了。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二房的堂哥,更没想到这位平日里虽不苛待庶出但也绝谈不上多么亲近的兄长,会对她如此和颜悦色,甚至分享专门给四姐姐准备的点心?
受宠若惊让她一时手足无措,呆呆地看着那两碟香气扑鼻的精美点心,又看看郁晖温和的笑脸,再看看郁澜鼓励的眼神,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眼眶又开始发热。
这……这就是被接纳的感觉吗?
像做梦一样。
“大哥最好了!”郁澜适时地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静默,她拿起一块栗子酥,自然地塞进还有些发愣的郁潇手里,自己也拈起一块,“快吃,凉了就没这酥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