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沂河泛着猩红,河面上漂浮着被炸断的船板。于学忠站在临时指挥所的瓦砾堆上,手里攥着刚送到的求援电报——临沂守军庞炳勋部的通讯兵浑身是血,左耳只剩半片残肉。
\"于总司令...日军板垣师团...集中百门火炮...\"通讯兵突然剧烈咳嗽,吐出的血沫里混着半颗碎牙,\"庞军长说...最多再撑三天...\"
作战参谋递来的地图上,临沂城防工事已被红铅笔划得支离破碎。于学忠注意到城南茶叶山阵地的标记旁有个潦草注记:\"3月14日晨,李团全员殉国\"。
\"给张自忠将军发电。\"于学忠突然扯开衣领,铜纽扣崩飞在砖石上,\"用明码——'临沂危如累卵,盼兄速援,共雪前耻'。\"
指挥所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前耻\"指的是什么——去年徐州会战,这两位将军因误会险些兵戎相见。
五十九军先头部队抵达时,天上正飘着春雪。张自忠的大衣下摆结满冰凌,马鞭上沾着强行军时战马喷出的白沫。他在临时指挥所门口跺掉靴底的泥块,身后参谋们正从骡背上卸下二十箱德制手榴弹。
\"孝侯兄。\"张自忠摘下结霜的眼镜,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睛,\"我带了两万颗脑袋来。\"他指了指身后绵延不绝的火把长龙,\"每个兵兜里都揣着遗书。\"
于学忠注意到张自忠腰间别着把奇怪的短刀——刀柄缠着脏污的白布,刀鞘是粗糙的枣木所制。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张自忠用台儿庄战场上捡的日军刺刀自制的,取名\"雪耻\"。
作战会议上,张自忠用刺刀在沙盘上划出三道深痕:\"我部今夜强渡沂河,直插日军侧背。\"刀尖突然停在茶叶山位置,\"这里交给我特务营。\"
于学忠的钢笔在笔记本上洇出墨团——茶叶山是块死地,守军换过三茬,没一个活口。
特务营长赵登禹带着三百死士摸上茶叶山时,日军正在战壕里煮米酒庆功。这些来自北海道的矿工子弟,把中国守军的头颅垒成京观,最顶上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兵——眼睛被挖空,嘴里塞着半截烟卷。
赵登禹的砍刀劈碎第一个哨兵喉骨时,日军电台正播放着《君之代》。三百把大刀同时出鞘的声音,像阵北风刮过坟场。
战斗持续到黎明。有个被炸断腿的日军少佐,用指挥刀剖腹前,竟用山东方言哀求:\"给个痛快...\"赵登禹认出这是伪满军校培养的\"特别班\"学员——专用来渗透中国军队。
正午时分,于学忠在望远镜里看到茶叶山顶升起三面残破的军旗——中央是五十九军的,左右两面却是之前守军留下的,被赵登禹他们特意找出来重新竖起。
临沂城东的打铁铺里,七十岁的陈铁匠正带徒弟们熔铸最后一口铁锅。墙角堆着近百枚土制炮弹壳——用汽油桶改装的\"没良心炮\"专用弹药。
\"长官,再加点碎铁片?\"陈铁匠往模具里撒了把洋钉,\"上次这样做的,炸开能掀翻鬼子半个小队。\"
于学忠的军需官正往本子上记:\"收陈记铁铺炮弹九十八枚,欠银元...\"老铁匠突然按住他的手:\"记什么账?等打完这仗,老汉我要是还活着...\"他指了指屋檐下的棺材,\"就用这口棺材本抵了。\"
当晚的炮击格外猛烈。日军战俘后来供述,他们最怕这种土炮——正规火炮有规律可循,而这种铁匠造的炮弹落点毫无章法,有发甚至砸穿了联队部的饭锅,正在吃寿司的参谋们被铁钉和碎瓷片打得千疮百孔。
三月十八日破晓,日军开始全线溃退。于学忠在缴获的联队旗上发现首血迹斑斑的和歌:\"樱花凋零春将逝,愿化厉鬼守皇疆\"。落款是\"板垣征四郎书于临沂城下\"。
打扫战场时,士兵们在日军指挥部发现个诡异场景:二十多具军官尸体整齐跪坐,额头贴着\"武运长久\"的符纸,却都少了右手小指——后来审讯翻译官才知,这是板垣师团的\"谢罪仪式\",断指将由专人送回日本供奉。
捷报传到第五战区那天,李宗仁派专机空投了二十箱\"哈德门\"香烟。于学忠注意到烟盒上印着\"国货自强\"字样,里面却夹着半张《中央日报》——头条新闻被红笔圈出:\"台儿庄大捷,歼敌万余\"。
\"看来咱们不是孤军。\"张自忠摩挲着腰间\"雪耻\"短刀,突然笑了。这是临沂战役以来,于学忠第一次见他笑。
庆功宴设在被炸塌半边的县衙。酒过三巡,庞炳勋拖着伤腿站起来,举碗的手抖得洒出小半:\"这碗...敬茶叶山的弟兄...\"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唢呐声。
三百名五十九军士兵持火把列队,中间抬着具黑漆棺材。赵登禹掀开棺盖——里面整齐码放着七百四十三块木牌,每块都刻着阵亡将士的姓名籍贯。
\"按我们西北规矩...\"张自忠往棺前倒了三碗酒,\"带弟兄们...回家...\"
于学忠看见有个小兵偷偷往棺材里放了包临沂土产\"八宝豆豉\",标签上歪歪扭扭写着:\"哥,路上吃\"。
后半夜下起小雨。于学忠独自巡视营地时,发现张自忠跪在临时灵堂前,正用那把\"雪耻\"短刀削自己的指甲——这是古代军队\"割爪代首\"的葬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