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0月的华北平原,秋风裹挟着硝烟掠过龟裂的田地。于学忠站在军用卡车剧烈摇晃的车厢里,右手紧握钢制扶手,左手攥着半小时前收到的求援电报。纸张边缘已经被汗水浸透,上面\"德州告急\"四个字像烙铁般灼烧着他的眼睛。
\"再快些!\"他对着驾驶室吼道,声音淹没在引擎的轰鸣中。车队扬起的尘土像条黄龙,蜿蜒在鲁西北贫瘠的土地上。
德州城墙出现在视野里时,夕阳正把垛口染成血色。于学忠举起望远镜,镜头里闪过慌乱的守军身影,城西的防御工事像被巨兽啃噬过般支离破碎。
\"报告总指挥!\"满脸烟灰的传令兵踉跄着跑来,\"韩主席的第三集团军昨夜撤往济南,只留下两个残缺团...\"
话音未落,东北方向突然传来闷雷般的炮响。于学忠的副官李振唐立即展开地图:\"日军矶谷师团先头部队已抵近马颊河,距离我们不到二十里。\"
参谋们面面相觑。于学忠却抓起钢盔扣在头上,转身走向城门:\"把警卫连和工兵营带上,我要亲眼看看这座城的骨头够不够硬!\"
残月升上柳梢时,于学忠正半跪在城西的瓦砾堆里。他抓起把焦土搓了搓,砂砾从指缝簌簌落下——这样的土质根本挖不出像样的防坦克壕。
\"总座,按您的命令调整过了。\"李振唐递来新的布防图,\"把三挺重机枪移到制革厂的水塔上,爆破组埋伏在西大街的当铺里。\"
于学忠点点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军医陈思齐连忙递上水壶,借着月光看见壶口泛着暗红。他想说什么,却被于学忠凌厉的眼神制止。
\"报告!\"侦察连长赵明猫腰钻过来,钢盔上还插着伪装用的枯草,\"鬼子有十二辆坦克,后面跟着至少两个步兵大队。他们在河边休整,估计拂晓进攻。\"
于学忠眯起眼睛。远处隐约传来战马嘶鸣,那是日军在给装甲部队让路。他突然抓起工兵锹:\"传令下去,所有军官跟我到十字街口——现在!\"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于学忠靠在城楼箭垛后,怀表指针泛着幽幽冷光。五点整,东方天际线突然亮起一串橘红火球。
\"炮击!隐蔽——\"
整段城墙在爆炸中颤抖。于学忠被气浪掀翻,钢盔当啷啷滚下台阶。他吐出嘴里的泥沙,看见参谋赵明正对着电话嘶吼:\"水塔倒了!重复,制高点...\"
\"总座!西城门!\"李振唐拽着他扑向另一侧垛口。晨雾中,三个钢铁怪物正喷吐着火舌碾过护城河废墟。最前面的坦克炮管突然转动,瞄准了城门楼。
千钧一发之际,城墙根突然窜出七八个怀抱炸药包的士兵。于学忠认出带头的是特务连长赵铁柱——这个山东汉子昨天刚用缴获的清酒给全连过了中秋。
\"轰!\"
第一辆坦克的履带被炸成麻花,但后续坦克的机枪立即织出死亡火网。于学忠眼睁睁看着赵铁柱被12.7毫米子弹拦腰截断,上半身还保持着投掷姿势飞出去三米远。
\"命令二营反突击!\"于学忠夺过通讯兵的话筒,\"张副师长呢?让他...\"
\"总座小心!\"
于学忠被警卫员王勇扑倒的瞬间,灼热弹片擦着他耳际飞过,在城砖上凿出火星。他翻身爬起时,看见副师长张耀明正站在缺口处组织撤退,而日军狙击手的瞄准镜正闪着寒光。
\"老张趴下!\"
太迟了。子弹从张耀明后背贯入,在他胸前炸开碗大的血花。于学忠冲过去接住他下滑的身体,摸到满手温热的粘稠。
\"给...给我家小子...\"张耀明颤抖的手从内袋摸出块怀表,表链上还挂着半截铅笔——那是他儿子去年生日塞进去的\"防身武器\"。
正午时分,德州城中心十字街成了最后防线。于学忠指挥残存的百余人依托石牌坊构筑工事,伤员们靠在断墙后给空弹夹压子弹。
\"总座,突围吧!\"李振唐指着南门方向,\"侦察连发现那边鬼子还没合围...\"
于学忠摇头,从弹药箱上抓起把南部手枪——这是今早白刃战时缴获的。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问:\"老张的怀表呢?\"
王勇连忙从贴胸口袋掏出那块染血的表。于学忠把它塞进自己同样位置,突然听见牌坊顶上观察哨的惊呼:\"坦克!三点钟方向!\"
两辆九七式坦克碾过民房废墟,炮口正在缓缓调整。于学忠抄起捆手榴弹就要冲出去,却被三四个士兵死死按住。
\"我们来!\"五个满脸稚气的新兵抢过手榴弹,猫腰钻进烟雾中。最瘦小的那个临行前突然回头,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容:\"总座,俺娘说您当年在沧州...\"
爆炸声吞没了后半句话。第一辆坦克燃起熊熊大火,但第二辆的机枪立即将少年们撕碎在冲锋路上。于学忠虎目含泪,举枪击毙了从侧翼摸来的三个日军。
暮色四合时,残部终于从下水道撤至城外芦苇荡。于学忠清点人数,出发时的两千健儿只剩一百三十七人,个个带伤。
\"总座,您的信...\"军医陈思齐递来皱巴巴的信纸。于学忠这才想起早晨匆匆写就的家书,此刻墨迹已被汗水晕开,像极了模糊的泪痕。
他划亮火柴烧掉信纸,转而取出张耀明的怀表。借着跳动的火光,他看见表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照片:戎装的父亲抱着穿学生装的男孩,背景是北平的北海白塔。
\"拿纸笔来。\"于学忠声音沙哑。当他在弹药箱上铺开信纸时,远处德州城的火光正把芦苇荡照得如同白昼。
\"耀明兄遗鉴:今日德州一役,歼敌逾千,铁柱等四百壮士殉国。令郎今后即我子,必使继承父志...\"
一颗流弹突然尖啸着掠过芦苇丛,打灭了煤油灯。黑暗中的于学忠握紧钢笔,任凭热泪砸在未写完的信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