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李府的书房,气氛有些微妙。
李明看着手中那份新鲜出炉、墨香犹存的吏部行文,以及旁边一枚沉甸甸的铜印,一时竟有些恍惚。
翰林院侍讲学士(正五品)!
总理漕运革新事务衙门协理!
前者,清贵无比,乃储相之阶,非大才德者不可居。
后者,更是皇帝为推行漕运新政专设的临时机构“协理”,虽无正式品级,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协理”之职,便是实际操盘全国漕运革新的核心人物!手握方案制定、初期协调、试点铺开之大权!其实际权柄,远超一般五品官!
这无疑是破格提拔,更是莫大的信任与期许!标志着李明正式从“执行者”跃升为“决策层”的核心成员,踏入了帝国改革大业的最中心!
“恭喜少爷!贺喜少爷!”忠叔满脸喜色,声音都有些发颤,“侍讲学士!正五品!还是实权的漕务协理!少爷您…您这是鲤鱼跃龙门了!”
张铁柱抱着他那根越发油亮的擀面杖,虽然不太懂官衔,但看忠叔那高兴劲儿,也知道是好事,咧着大嘴傻乐:“升官了?好!少爷升大官了!以后看谁还敢造谣!俺张大特勤也跟着威风!少爷,今晚是不是得加肉?大肉包子管够?”
李明压下心头的波澜,脸上并未露出多少狂喜。
他将任命文书和铜印轻轻放在书案上,目光看向书房中那位带来任命和皇帝口谕的东宫内侍——太子身边最亲信的王公公。
“李大人,太子殿下让咱家转告您,”王公公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声音却压得很低,透着郑重,“陛下对您漕运推广的方略,甚为满意。
此番擢升,是陛下对您才干功绩的肯定,更是对您委以重任!望您不负圣恩,专心漕务,将新政之利,惠及天下!”
李明拱手:“臣,谢陛下天恩!谢太子殿下提携!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重托!”
王公公点点头,笑容微敛,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不可闻:“殿下还有一句私话,让咱家务必带到。”
他顿了顿,眼神意味深长地扫过李明,“殿下说:‘运河清,则天下安;海波平,则国祚长。
“陛下…对某些事情,龙颜震怒,乾坤独断。大人您,只需心无旁骛,将运河之水理清,便是对君父、对社稷最大的尽忠!万勿…再涉险滩。”
“运河清,则天下安;海波平,则国祚长…”李明心中默念,如同被冰水浇过,瞬间透彻!太子这是在隐晦而严厉地提醒他:皇帝对军械走私案已震怒到极点,决心亲自处理(“乾坤独断”),且此案牵涉之深、之险(“险滩”),远超想象!让他务必彻底置身事外(“万勿再涉”),专注于漕运改革(“心无旁骛理清运河水”)!唯有漕运成功,才能稳固国本(“天下安”、“国祚长”)!
这是在保护他!也是在警告他!
“臣…明白了!”李明深深一躬,声音沉稳,却带着千钧之重,“请公公转告殿下,臣李明,谨记于心!运河之事,臣…必竭尽肱骨之力!”
王公公满意地点点头,恢复了笑容:“李大人是聪明人,殿下自然放心。
那咱家就告辞了,不打扰大人处理公务。”
送走王公公,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
忠叔脸上的喜色也淡了几分,带着忧虑。
张铁柱挠着头,看看李明,又看看忠叔,小声嘟囔:“少爷升官了…咋…咋感觉还不高兴?那公公最后嘀咕啥了?啥运河海波的?俺咋听不懂?”
李明没有回答,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棂。
秋日的阳光洒落进来,带着一丝暖意,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侍讲学士的官袍是清贵的淡绯色,漕务协理的铜印沉甸甸地压在手心。
这是荣耀,是权柄,更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运河”这条线上,不得越雷池半步。
天津卫的惊涛骇浪,三爷遁入深海的阴影,军械指向京营的恐怖线索,王府卷入的滔天漩涡…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皇帝和太子联手,为他划下了一条清晰的界限——运河之内,任你翻江倒海;运河之外,一步不可踏足!
“柱子,”李明忽然开口。
“哎!少爷您吩咐!”张铁柱立刻挺起胸膛。
“去厨房,告诉大师傅,”李明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带着疲惫的笑意,“今晚…加肉。
大肉包子…管够。”
“好嘞!管够!俺这就去!”张铁柱瞬间将刚才的疑惑抛到九霄云外,欢呼一声,抱着擀面杖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忠叔看着李明脸上那复杂难明的笑容,低声道:“少爷…”
李明抬手止住了他的话,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投向那象征着帝国权力中枢的紫禁城方向,声音低沉而坚定:
“忠叔,备车。我们去…‘总理漕务衙门’的新衙署看看。漕运新章的全国总图…该挂起来了。”
他拿起那枚沉甸甸的“总理漕运革新事务衙门协理”铜印,指腹摩挲着上面冰冷的纹路。
阳光照在铜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将他与那即将到来的、足以撕裂朝堂的血色风暴,隔绝开来。
他踏着荣光与枷锁并存的台阶,走向了那间堆满漕运卷宗、挂满运河舆图的新公廨。
而在他身后,渤海深处的迷雾中,那艘载着三爷和更致命秘密的船,正驶向何方?景王府紧闭的大门内,又酝酿着怎样的疯狂反扑?皇帝的雷霆之怒,又将何时、以何种方式,降临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