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寒意最重。
燕回时勒住战马,座下骏马喷着浓重的白雾,在余干县东二十里外的指定官道旁停下。
三百骑兵紧跟着他,动作划一地驻马,除了粗重的喘息和马匹不安的刨蹄声,再无其他杂音。
他们连夜奔袭,硬是在不到两个时辰内,跑完了本该大半日的路程,成为第一支抵达汇合点的援军。
官道两侧是收割后荒芜的田地,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残月微光下泛着冷硬的青灰色。
一片死寂。
预想中本该在此接应的余干县援军,不见踪影。
“大人,情况不对。”曹梓岳驱马靠近,眉头拧成了疙瘩,焦躁地搓着手,“余干县是东道!按常理,他们的人马该最早在此等候接应各方援军,清点辎重,通报敌情。如今鬼影子都没一个……这太反常了!”
燕回时没说话,只微微抬手示意噤声。
他深邃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官道,投向远处颍州城方向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天空。
即便隔着二十余里,他似乎也能感受到那里传来的压抑。
“静观其变。”他声音低沉,带着沙哑,“传令,原地休整一炷香。喂马,饮水,检查装备。燕祺!”
“属下在!”一个精悍的年轻护卫立刻上前。
“你带两个机灵的兄弟,轻装简行,摸到颍州城附近,探明围城者的底细和城防现状。记住,只看,只听,不许接战,速去速回!”
燕回时盯着他,“我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堵在颍州城下。”
“得令!”燕祺一抱拳,毫不拖泥带水,点了两人,三人身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下官道,迅速消失。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
天际线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却丝毫驱不散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
曹梓岳像困兽般在道旁来回踱步,靴子踩在冻硬的土坷垃上,发出咔咔的脆响。
休整的命令虽下,但三百骑兵无人真正放松,都沉默地整理着鞍具,检查着弓弦刀鞘。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曹梓岳猛地停下,望向燕回时,“余干县近在咫尺,就算被围,也该有斥候拼死出来传递消息,或者有溃兵逃到此处!如此死寂……除非……”
“除非围城的,本就不是什么乌合之众的流民。”
燕回时接口,声音冷得像冰,“流民抢粮,求的是活路,不会把网收得这么死,不留一丝缝隙。能把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让近在咫尺的余干县都不敢动作,甚至可能……”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本身就有问题。这不是流民的手笔,更像是一支有组织有预谋的军队。”
曹梓岳倒抽一口凉气:“军队?哪来的军队?附近州府……”他的话被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马蹄声打断。
不是燕祺,听动静人数不少。
天光渐亮,朦胧中可见官道尽头烟尘腾起。
一队约四百人的步兵,衣甲混杂,旗帜不一,正拖着疲惫的步伐向这边跑来。为首一人身着县尉服色,正是遂川县的县尉,他身后跟着另外三县的少量援兵。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赶路的疲惫和一种更深的惊惶。
“燕县尉!曹校尉!”遂川县尉滚鞍下马,也顾不上行礼周全,声音带着喘息和后怕,“坏了!大事坏了!”
“说清楚!”曹梓岳急道。
“我们一路收拢了附近几个县的援兵,可靠近颍州的三县,他们拒不发兵!县令们都说,围困颍州的是魏王!是那个在永州拥兵数万、敢跟东陵国叫板的魏王!他的残部凶名赫赫,杀人不眨眼!他们怕引火烧身,不敢出兵!”
“什么?”曹梓岳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
“不止如此!”遂川县尉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那几个县的百姓,听闻颍州被魏王残部围困,已经拖家带口,开始大规模逃亡了!路上全是逃难的人!我们这点人顶什么用啊!”
魏王!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燕回时的心头。
那个年前在永州掀起滔天巨浪,与东陵国大军硬撼数月,虽最终被重创南逃,却也让东陵付出惨痛代价的枭雄!
就在此时,几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官道旁的沟壑中跃出,正是燕祺三人。
“大人!”
燕祺冲到燕回时马前,单膝跪地,“查清了!围城的,确系魏王麾下精锐溃兵!人数至少有五六千之众,绝非流民!他们甲胄兵器虽残破,但阵列森严,攻城器械齐备!正用车轮战法,日夜不停猛攻颍州四门!
城上守军已是强弩之末,疲惫不堪,属下亲眼所见,南门吊桥绞索被破坏多处,城门摇摇欲坠!若无强力援军,颍州城破,就在今日!”
五六千!魏王残部!精锐溃兵!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曹梓岳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年前颍州府库空虚,为防流民,知府咬牙也只临时招募了约三千新兵。这些新兵,饷银不足,训练最多两三个月,配发的多是陈旧的皮甲和锈蚀的刀枪,弓弩更是稀少。
用这样的三千乌合之众,去对抗五六千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魏王老兵?那无异于以卵击石!
七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依旧端坐马上的燕回时。
七百人。
他带来的三百新昌骑兵,加上遂川县尉带来的四县拼凑的四百步卒。这就是此刻,颍州城外,唯一能调动的援军。
七百对五千余的百战精锐。
力量对比悬殊得令人窒息。
硬冲上去,无异于飞蛾扑火。
曹梓岳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
遂川县尉和他带来的士兵们,更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脸上只剩下灰败。
燕回时缓缓扫视过这一张张脸。他的目光沉静如深潭,没有一丝波澜,深吸了一口黎明前冰冷彻骨的空气,那寒意直透肺腑,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所有杂念。
“敌众我寡,强攻是死路一条。”
所有人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脸上。
燕回时勒转马头,面朝颍州城方向。
天边,那抹鱼肚白终于刺破了浓重的黑暗,他抬起马鞭,指向那片被烽烟笼罩的阴影。
“想活命,想救颍州,就收起你们那副等死的表情!听我将令!”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遂川县尉:“你部四百步卒,立刻就地搜集所有能发出巨大声响之物,铜锣、铁锅、破锣、钹!拆下车轴上的铜环,越多越好!没有响器,就给我砍伐枯木,准备火堆!动作要快!”
遂川县尉一愣,完全不明白这命令的用意,但燕回时眼中的寒光让他一个激灵,下意识抱拳吼道:“遵令!”
立刻转身,呼喝着驱赶手下士兵散开去搜集。
“曹校尉!”燕回时的目光转向好友。
“在!”曹梓岳强打精神。
“你熟悉颍州城防。立刻绘出颍州城周边二十里内,所有可能藏下我三百骑兵的地形!要快!尤其是靠近城门,标注出来!”
曹梓岳精神一振,意识到燕回时必有深意,立刻应道:“得令!”
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一块硝制过的羊皮和炭笔,借着微弱的晨光,蹲在地上迅速勾勒起来。
最后,燕回时的目光落回自己那三百名骑兵身上。
这些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是新昌县最锋利的刀。
“兄弟们,”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力量,“怕吗?”
三百骑兵沉默着,无人应答,但紧握缰绳的手和挺直的腰背,就是他们的回答。
“怕,很正常。对面是五六千杀人不眨眼的虎狼。但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们背后,是颍州城数十万父老!我们退了,他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我们七百人冲上去硬拼,也是白白送死,挡不住魏王一刻!”
他顿了顿,“所以,我们要用脑子!用我们的速度!用我们的刀!给他们唱一出四面楚歌!”
“听令!”他声音陡然凌厉,“所有人,检查弓弩箭矢!检查马匹鞍具!刀出鞘!箭上弦!把你们所有的力气都给我攒住了!一会儿,跟着我的马头所指,冲锋!”
“冲锋”二字,如同火星溅入滚油。
三百骑兵眼中压抑的火焰瞬间被点燃。
没有震天的呐喊,只有整齐划一的动作:刷!雪亮的马刀出鞘,寒光映着初露的晨曦!
咔哒!弓弦绷紧的声音连成一片!
战马感受到主人的杀意,不安地打着响鼻,刨着前蹄。
“喏!”应诺声从三百个喉咙里迸发出来,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杀气。
这时,曹梓岳已将一张潦草却关键的草图呈到燕回时马前。
燕回时迅速扫视,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地图上颍州城东北角外一片标注着“乱葬岗”的区域。
那里地势低洼,坟茔起伏,荒草丛生,距离摇摇欲坠的南门不过三里,且有一条干涸的河床便于隐蔽。
“就是这里!”燕回时马鞭重重一点乱葬岗,“曹校尉,你带遂川步卒,携响器火堆,绕道至城西五里外的‘野狐坡’!待看到城东方向火起,便给我全力敲打所有响器!点燃火堆!有多大动静给我闹多大动静!喊杀声也要震天!做出大军自西而来的假象!只许摇旗呐喊,不许前进一步!吸引魏王主力注意!”
“明白!疑兵之计!”曹梓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燕祺!”燕回时看向心腹护卫,“你带十人,轻骑快马,多备火油火箭,潜入城东十里外的风啸林。同样,待城西动静一起,便在林中四处点燃火堆,纵马奔驰,摇动树木,制造烟尘,让魏王以为东面也有大军压境!虚张声势,拖住他们可能分出的援兵!”
“属下明白!”燕祺领命,眼中闪烁着兴奋。
“其余人!”燕回时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此战,直捣黄龙!目标只有一个,魏王中军帅旗!擒贼先擒王!出发!”
……
天色染上惨淡的青白,颍州城头,残余的烽烟无力地打着卷儿,像垂死病人最后的气息。
袁知府扶着城垛,手指用力到几乎嵌进砖石里。
一夜之间,他的头发竟全白了,枯槁地披散在肩上。
比起那群乌合之众的流民,眼前魏王的大军才真正让他感到了寒意。
目标明确,就是这座城!
攻势如同重锤,一下,又一下,疯狂地砸着他手下那点可怜的兵力。
五千能战的驻兵,早在几日前便被省城一纸调令带走。
如今城墙内外,真正还能握着兵刃的,只剩下他临时抓来的两千余原流民和一百多名伤痕累累的府兵残卒。
指望这群毫无战阵经验的乌合之众抵挡数万魏王精锐?如同指望着螳臂当车。
城中的存粮和守城器械,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死死攥着省城滇督亲笔批复的求援信,指甲刺破了纸张:“寅时必至!”
寅时早已过去,天都要亮了,一丝援军的影子都没有!
调走他的兵的是省城,如今坐看他陷入死地的也是省城!
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被黑暗彻底吞噬。
“罢了……”他喑哑的声音在冷风里碎开,目光落到城下如黑色潮水般汹涌压来的魏军中军。
他猛地挺直佝偻的脊背,干裂的嘴唇吐出两个字:
“开城!”
“大人!”一直紧贴在他身后的州判脸色剧变,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使不得啊!出去就是……”
后面的话被袁知府骤然转来的目光逼了回去。
那双眼赤红,州判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终究无力地垂下头:“下官遵命。”
沉重的绞盘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生锈的锁链哗啦作响,城门缓缓张开了一道缝。
就在此时,城墙东北角望楼上,一个年轻的卫兵几乎把上半身探出了雉堞,激动的声音带着哭腔:“援兵!援兵来了!”
这声呼喊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袁知府麻木的心猛地撞了一下,霍然转身望向东北。
大地被密集的马蹄敲击得发颤,漫天的尘土如同巨大的黄云滚滚而来,云头之下,数不清多少尖锐的矛尖闪烁着寒光。
然而,当他的目光死死锁定那杆迎风猎猎作响的“燕”字将旗,看清旗下一马当先者那张脸庞时,一股比方才更深的寒意将他彻底浸透。
不是省城的金吾卫,不是威武的援军主力。
是新昌县尉,燕回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