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庆宫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懿安皇后张嫣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的人影憔悴,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锋利得吓人。
地上的碎瓷片早就被宫人收拾干净了,可那股子惊心动魄的劲儿,还悬在半空没散。
她一遍遍地嚼着曹化淳那些心腹太监东拼西凑传来的消息。
昨晚乾清宫有大事。
圣旨跟雪片似的往下发。
内阁换了血。
袁崇焕被一撸到底,发配去了崖州。
一个戴铁面的“朱将军”,封了个长得念不完的官。
最要命的是,她听说,皇帝昨晚对着那个铁面人,喊的是……“皇兄”?
“皇兄……朱由校……”
张嫣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冰凉。
这念头太疯了,可就像鬼藤,死死缠住了她的心。
再联想到前阵子传得神乎其神的“神兵天降”,一仗干翻了建虏。
一个更疯的念头,在她心里发了芽。
难道……真是他?他没死?他回来了?
希望如岩浆奔涌,瞬间将她吞噬!
可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恐惧——若真是他,这两年……
这两年她锥心刺骨的哀思,这深宫里的孤寂惊惶,又算什么?
他竟忍心如此欺瞒、抛下她?!
她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理智告诉她,人死不能复生,别瞎想,这是异想天开!
可情感,还有那些没法解释的事,又让她放不下。
皇帝的态度怎么突然就变了?
那个铁面人怎么就冒出来了?
还有陈德润那腌臜货,说抓就抓,说办就办,这雷厉风行的手段,太像“他”了!
巨大的希望和更深的恐惧,像两只手,快要把她撕成两半。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通禀声,崇祯来了。
"皇嫂!"
年轻的皇帝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亢奋,一种找到主心骨后的、近乎虚脱的依赖。
他急切地屏退左右。
“陈德润那狗奴才的事,是朕失察,让皇嫂受委屈了。”
张嫣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崇祯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急切地想分享自己的“主心骨”。
“皇嫂,您可知……昨夜若非皇兄运筹帷幄,果断处置袁崇焕,稳定关宁军,这朝局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皇兄真是我大明柱石啊!”
他特意加重了“皇兄”两个字,眼睛偷偷瞄着张嫣的反应。
“皇兄”二字,如同惊雷,在张嫣死寂的心湖里炸开!
她端坐的身形纹丝未动,只有搁在膝上的手,指尖狠狠掐进了掌心,留下深红的月牙印。
是他!难道真的是他??
崇祯这毫不掩饰的称呼和崇拜,几乎就是明证!
一股混杂着狂喜的剧痛冲上头顶,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崇祯叹了口气,像个没断奶的孩子。
“只是皇兄执意不肯留宿宫中,言及身份敏感,要隐于幕后……朕这心里,着实没底。”
“皇兄不在身边,朕总觉得空落落的。”
他看着张嫣,终于抛出了诱饵,话里带着试探和一股子怂恿的劲儿。
“皇嫂,朕观皇兄对您似乎仍有维护之心。”
“或许您的话,他能听得进去?若您能劝得皇兄常驻宫中,或至少让朕能时常见到他,那便是为江山社稷立下大功了!”
崇祯这番话,像一把钥匙,“咔嚓”一声,彻底捅开了张嫣心里那把锁。
那个铁面人,八九不离十,就是她死了两年的丈夫!
她强压着心里的惊涛骇浪,脸上还是那副端庄又带着点哀戚的模样。
她顺着崇祯的话,轻轻开了口。
“陛下,哀家近日心绪不宁,常梦故人。”
“想去西山潭柘寺进香礼佛,一则祈求佛祖保佑国泰民安,陛下龙体康健;二则……也为故人诵经祈福,求个心安。望陛下恩准。”
崇祯一听,心里乐开了花!
这不就巧了吗!
他巴不得皇嫂赶紧出宫,最好能把皇兄给“勾”回来!
“皇嫂心系社稷,虔心礼佛,朕岂有不允之理!”
“王承恩,立刻安排!用朕的仪仗,加派精锐护卫,务必确保皇嫂周全!皇嫂想去何处、停留多久,皆可自便!”
他恨不得亲自把张嫣推出宫门,那句“皆可自便”,给的自由度可太大了。
懿安皇后的仪仗浩浩荡荡出了京城。
张嫣坐在凤辇里,心思却早就飞了。
她哪是要去什么潭柘寺,她要去张家湾!
车队走到京郊一处偏僻地界,突然,前头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喊杀声!
一小撮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建虏散兵,正疯了一样劫掠一个路过的商队,不偏不倚,正好撞上了皇后的仪仗。
护卫虽然精锐,可事发突然,对方又是不要命的打法,场面一下就乱了。
箭矢乱飞,拉车的马受了惊,凤辇被撞得东倒西歪。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
“轰隆隆——”
一阵马蹄声如雷,一支骑兵队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从侧翼猛地杀了进来!
他们装备好得吓人,手里的火铳“砰砰”作响,又准又狠,一个冲锋,就把那伙悍匪打得人仰马翻。
为首那人,一身黑甲,脸上戴着冰冷的铁面,手里一杆长枪,策马如龙,所向披靡!
正是朱启明!
战斗结束得很快。
朱启明的亲兵麻利地控制了场面,现场一片狼藉。
他勒住马,看向那辆虽然狼狈,但依旧华贵的凤辇。
车帘被风吹开一角,他正好跟车里那位面色煞白,却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张嫣的眼睛里,是震惊,是不信,还有一种快要溢出来的期盼。
她死死盯着那张铁面,像是要用目光要把它烧穿。
朱启明心里咯噔一下:
卧槽!是她!张嫣!
她怎么跑这儿来了?
崇祯这小子,到底想干嘛!
他瞬间就明白了,心里把那好弟弟骂了一百遍。
可眼下,他只能是“朱将军”。
他翻身下马,走到凤辇前几步远,抱拳行礼,声音从铁面后传出来,又低又沉。
“末将朱启明,救驾来迟,惊扰懿安皇后凤驾,请皇后娘娘恕罪。”
“贼寇已清,此地不宜久留,末将护送娘娘回銮,或前往安全之所。”
张嫣看着他行礼的动作,听着他那刻意压低,却还有一丝熟悉调子的声音,看着他那挺拔的身形……
她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她没说话,就那么死死地看着他,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身子也跟着微微发抖。
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全变成了肯定!
这个铁面将军,就是他!一定是他!
两年!整整两年!
积压的痛苦、孤寂、绝望和被最信任之人狠狠欺骗的滔天怒火!
她想尖叫!
想冲上去撕开那张冰冷的面具,质问那个狠心的人!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无法坐稳。
朱启明被她那眼神看得头皮发麻。
他知道,瞒不住了,至少在她面前,是瞒不住了。
当众摘面具?不行。
赶她走?看着她那含着泪的眼睛,他发现自己心肠好像没那么硬。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凤辇前的张嫣和贴身宫女能听见。
“此地非说话之所……娘娘受惊了,请随末将移驾至前方安全营地暂歇。”
这语气,不再是臣子,倒像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安抚。
说完,他转身,对着手下和那帮吓破了胆的宫中护卫,恢复了铁血督师的威严。
“即刻清理道路!护送皇后娘娘凤驾随我前行!目标:前方营地!加强警戒!”
朱启明翻身上马,铁面转向凤辇,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知道,一场躲不开的暴风雨,马上就要在自己的营地里上演了。
凤辇内,张嫣靠在剧烈颠簸的车壁上,闭上双眼,任由滚烫的泪水肆意流淌。
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悲愤而决绝:
朱由校。
你欠我一个交代!
一个天大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