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慈济坊的晨曦,带着一种不同于流亡路上的、令人心安的暖意。严夫人对镜理妆,褪色的铜镜映出她略显苍白却竭力恢复端庄的容颜。指尖抚过微蹙的眉心和眼角细密的纹路,那是逃亡路上刻下的风霜。
她取出一支素银簪,仔细绾好微乱的鬓发,又换上了一身虽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料子明显是上乘的月白色襦裙——这是她仅存的、能彰显温侯夫人身份的体面装束。镜中之人,眉宇间沉淀的哀伤依旧,却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坚韧与对未来渺茫的希冀所覆盖。
“玲儿,”她转身,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将懵懂的吕绮玲拉到身前,蹲下身子,替她整理着同样浆洗干净的鹅黄小袄,“今日要去见一位很重要的将军叔叔,你要乖,知道吗?”小绮玲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却下意识地抓紧了母亲的手指。
门外,陈宫与高顺早已肃立等候。陈宫换上了一身相对整洁的深色文士袍,蜡黄的脸上依旧带着病容,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如鹰隼,仿佛燃烧着最后一丝心力。他手中紧握着一个用深色布帛包裹的狭长木匣,匣中便是吕布那柄曾威震天下、如今却象征着末路与托付的方天画戟残骸——戟尖已断,仅余半截戟杆与染血的残月小枝。
高顺则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皮甲,腰悬佩刀,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永不弯曲的标枪。他那冷硬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唯有一双眼睛,在看向被严夫人牵着的吕绮玲时,会流露出磐石般的守护之意。他玄甲内侧紧贴心口处,那块赤兔马的残骸皮革与陈宫所给的令牌,便是他全部的忠诚信物。
一行三人,带着一个懵懂的女童,在慈济坊差役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步入了清晨喧闹而有序的街巷。严夫人牵着绮玲走在前面,步履沉稳,尽力维持着那份属于世家主母的从容气度。陈宫紧随其后,目光如电,飞快地扫视着街道两旁巡逻士卒的装备、精气神,观察着市集货物的丰盈程度与价格,捕捉着空气中弥漫的民心所向。高顺则落后半个身位,如同最沉默的影子,警惕地感知着周遭的一切风吹草动,宽阔的身躯始终隐隐将严夫人母女护在安全的范围之内。街道上喜庆的红灯笼尚未撤下,百姓脸上犹带笑意,这安宁祥和的景象,与他们身上沉淀的悲怆与风霜,形成了无声却强烈的对比。
大将军府那巍峨的朱漆大门,如同巨兽的咽喉,沉默地矗立在眼前。门前广场开阔,青石铺地,甲士林立,戟戈如林,森然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巨大的石狮怒目圆睁,俯瞰着每一个接近的人。门楣之上,“汉大将军府”五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下熠熠生辉,透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来者何人?所为何事?”门前当值的牙门将按刀上前,声音洪亮,目光如炬,扫过这一行形貌气质迥异、明显带着风尘与故事的不速之客,尤其在严夫人那刻意维持的雍容与高顺身上那股百战精锐的彪悍气息上停留片刻。
陈宫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间的咳意,上前一步,双手郑重地捧起那个包裹着方天画戟残骸的木匣,朗声道:“烦请通禀大将军,故温侯吕布遗孀严夫人,携温侯遗孤吕绮玲小姐,并旧部陈宫、高顺,特来拜谒!献上温侯故物,以表归附之诚!”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寂静的广场上!
“吕布?!” “温侯遗孀?!” 牙门将与周围的甲士闻言,瞬间脸色剧变!吕布之名,天下谁人不知!楚郡之战殒命不过年余,其妻女竟流亡至此,投奔大将军府?这消息太过震撼!牙门将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手已按在刀柄上,沉声道:“在此等候!不得擅动!” 随即转身,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入府通传。
空气仿佛凝固了。高顺全身肌肉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猛虎,下意识地向前微微跨出半步,将严夫人母女更严密地护在身后。严夫人紧握着绮玲的小手,掌心微微沁汗,面上却竭力保持着平静,目光坦然地迎向那些甲士惊疑、审视乃至隐含敌意的目光。
陈宫捧着木匣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蜡黄的脸上却是一片沉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冲击。小绮玲似乎被这突然紧张的气氛吓到,怯生生地往母亲身后缩了缩,乌溜溜的大眼睛带着一丝恐惧,偷偷打量着那些披甲执锐、面色冷峻的士兵。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将军府深处,演武场。青石板铺就的巨大场地,在深秋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牙门将的急促通禀,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起层层涟漪。
吕布遗孀?吕绮玲?陈宫?高顺?尤其是高顺,“陷阵营”之名,如雷贯耳。陈宫之智,亦非浪得虚名。他们携温侯遗孤来投…是穷途末路的无奈?还是另有所图?亦或是…真为这冀州气象所感召?
“请至东花厅奉茶。传高顺,演武场见。” 我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牙门将躬身领命,疾步而去。
片刻之后,沉重而坚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高顺的身影出现在演武场入口。他已卸下破旧皮甲,换上了一身府中提供的无标识玄色劲装,更显出身形的高大魁梧与虬结肌肉。他面色依旧冷硬如铁,眼神却牢牢锁定了场中的我。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战前的宣言。高顺如同沉默的山岳,一步步踏入场中,在我身前十丈处站定。右手缓缓握住了腰间佩刀的刀柄——那是一柄将军府亲卫的制式环首刀,并非他惯用的兵器。刀虽普通,但当他五指紧扣刀柄的刹那,一股如同沉睡火山骤然苏醒的惨烈杀气,混合着百战余生的铁血意志,轰然爆发!这杀气不再仅仅是杀伐,更融入了守护幼主、背水一战的决绝!仿佛他整个人,连同手中这柄凡铁,都化为了一面伤痕累累却依旧誓死不退的铁壁!
“嗡——!” 我身侧斜倚在兵器架上的丈二银枪,仿佛被这股惨烈决绝的杀意所引动,竟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战意的嗡鸣!枪身微颤,一点寒芒在枪尖吞吐不定!
高顺的目光瞬间被那嗡鸣的银枪吸引,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能感受到那杆枪中蕴藏的、远超他想象的恐怖力量!那力量,让他体内沉寂的战血瞬间沸腾!也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吼——!”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高顺喉间迸发!他动了!没有试探,没有花哨,一出手便是他毕生武道的精华凝聚,亦是“陷阵”意志的极致体现——陷阵冲锋!双脚猛踏地面,坚硬的青石板瞬间蛛网般碎裂!整个人如同被强弩射出的重箭,挟着碾碎一切的惨烈气势,直冲而来!
刀光乍起,凝聚成一道凝练到极致、带着刺耳破空尖啸的暗沉流光!刀锋所指,空气被极致压缩,形成肉眼可见的白色激波!这一刀,舍弃了所有防御,将全部的力量、精神、乃至生命都灌注于刀锋一点!只为破开一切阻碍,为身后的幼主劈开一条生路!惨烈的刀意如同实质的枷锁,死死锁定了目标!
面对这足以让一流高手瞬间毙命的搏命一击,我依旧立于原地,身形不动分毫。直到那凝聚了高顺毕生修为与守护意志的刀锋,距离我面门不足三尺,凌厉的刀风已吹得鬓发飞扬!
我抬起了右手。这一次,不再是轻描淡写的双指。五指微张,掌心向下,对着那道决绝的刀光,挥枪上迎!
“当!”
高顺那足以劈开铁甲、斩断奔马的狂暴一刀,以及他整个人裹挟的惨烈冲锋之势,竟如同撞进了一片无形无质、却又浩瀚粘稠的深海之中!一股如同整个大地意志般的磅礴力量,无声无息地降临!他感到自己引以为傲的速度、力量、乃至那惨烈的刀意,都在瞬间被彻底冻结、禁锢!
宗师巅峰的“势”!掌控一方天地!化至刚为至柔!以天地之力,镇凡俗之勇!
高顺的眼中,瞬间布满了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他引以为傲的陷阵冲锋,他凝聚了所有信念与力量的搏命一击,竟被如此匪夷所思地化解!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对武道的理解范畴!一股巨大的挫败感与面对天地之威的渺小感,如同冰水般浇灭了他沸腾的战血。
就在他心神剧震、气势跌落的刹那,我按下的手掌,长枪一扫,“神龙摆尾”!
一股无形却更加磅礴的力量瞬间收缩、凝聚!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高顺那凝聚的刀势与护体之上!
“噗——!”
高顺如遭重击,闷哼一声,雄壮的身躯剧震,嘴角瞬间溢出一缕鲜血!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那股巨力狠狠向后推去!噔噔噔连退十余步,每一步都在坚硬的青石板上留下清晰的、深达寸许的脚印!最终才以刀拄地,勉强稳住身形,剧烈地喘息着,握刀的手虎口已然崩裂,鲜血顺着刀柄蜿蜒流下,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他抬起头,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惊骇、茫然与一种被彻底击碎骄傲后的巨大失落。
“陷阵之志,在于破阵,更在于守护。” 我看着他眼中翻腾的复杂情绪,声音平静,却如同洪钟大吕,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心防之上,“你的刀,够决,够狠,守护之心亦坚。然,失之于戾,过刚易折。真正的‘铁壁’,非仅凭血肉之躯硬撼,当如山岳,根基深植大地,引敌来攻,自身巍然不动,以大势压之,以韧劲耗之,待敌锋芒尽挫,再行雷霆反击。一味冲锋,玉石俱焚,非守护之道,乃匹夫之勇。”
高顺剧烈喘息着,胸膛起伏如同风箱。大将军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过往的信念之上。那轻描淡写一掌按停他搏命冲锋的画面,更是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入他的灵魂。愤怒、不甘、巨大的挫败感交织翻腾。然而,在这剧烈的情绪冲击之下,一丝前所未有的、对更高境界的敬畏与思索,如同石缝中的嫩芽,在绝望的废墟里悄然萌发。他低头看着自己流血的手,再看看自己方才留下的深深脚印……守护…如山岳…不动…根基…
他紧握刀柄、指节发白的手,无意识地松了松。再看向我时,眼中的桀骜与戾气虽然尚未完全消散,却已多了一丝挣扎后的疲惫和……一丝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对指引的渴望。他猛地单膝跪地,染血的环首刀重重拄在身边碎裂的青石板上,低下头,声音嘶哑而沉闷,却不再有反抗:“顺…受教!大将军…所言…如山岳…顺…愚钝…愿…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