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邺城那巍峨如山岳般的城墙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巨大的城池如同蛰伏的巨兽,散发着雄浑厚重的气息。护城河宽阔,水流奔腾。城门口,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守城士卒甲胄鲜明,精神抖擞,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进出行人,检查文书路引,秩序井然,并无对百姓的呵斥与勒索。城门税吏坐在桌案后,一丝不苟地核对着货物清单,收取税赋,态度虽称不上和蔼,却也公事公办,未闻争执哭嚎之声。
当严夫人一行人的骡车随着人流缓缓靠近城门时,立刻引起了守城军官的注意。他们这一行人风尘仆仆,车马破旧,夹杂着妇孺伤患,与周围衣着相对整齐的商旅百姓格格不入,身上还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历经长途跋涉和血腥逃亡的疲惫与风霜气息。
“停下!从何处来?路引文书何在?”一名身材魁梧、眼神精悍的城门校尉按刀上前,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高顺警惕的面容、陈宫蜡黄的病容以及严夫人略显苍白却依旧难掩贵气的脸庞,最后落在高顺身上。
高顺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暗藏的短刃上。陈宫强自镇定,咳嗽两声,挣扎着想要下车应对,心中飞速盘算着如何解释身份而不暴露引来曹操密探。
就在这时,严夫人轻轻按住了陈宫的手臂,对他微微摇头。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因颠簸而略显凌乱的鬓发和衣襟,那份在颠沛流离中几乎被磨灭的、属于温侯正妻的雍容气度,此刻被她重新凝聚起来。她缓缓掀开车帘,探出身,面对城门校尉锐利的目光,并未表现出丝毫怯懦或卑微,反而以一种平和而略带疏离的姿态,微微颔首。
“将军,”严夫人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尽管难掩疲惫,“妾身乃并州流亡士族家眷,因家乡遭兵祸,不得已携幼女与家将仆从南下,欲投奔冀州亲友。一路奔波,文书…不慎遗失于乱军之中。”她的话语点到即止,既说明了流亡身份,又隐晦地暗示了可能的背景(士族),并巧妙地以“亲友”模糊了具体目标,同时将责任推给“乱军”,合情合理。
城门校尉眉头微皱,目光在严夫人沉静的面容、陈宫文士的打扮以及高顺那明显是百战精锐才有的彪悍气息上扫过,显然并未全信,但也未立刻发作。流民他见得多了,但如此气度的美艳妇人,如此精锐的护卫(尽管疲惫),绝非普通流民。
“没有路引文书,按律不得入城!”校尉的声音依旧严厉,但语气中少了几分咄咄逼人,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意味,“念尔等妇孺不易,可暂于城外流民安置点登记造册,待核实身份,再行定夺!”他手一挥,指向城外不远处一片用木栅栏围起的区域,那里搭建着不少简易窝棚,炊烟袅袅,虽然简陋,却也整洁有序,有士卒维持秩序,还有穿着统一服饰的差役在施粥。
这已是非常人道的处理方式,显示出邺城管理的规范和底线。陈宫心中稍定,正欲开口接受这折中之策,毕竟先进了冀州地界,安全暂时无虞。
突然,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城门口的喧嚣。只见一名身着镇北将军府亲卫服饰的骑士飞驰而至,手中高举一枚刻有“令”字的玄铁令牌,直抵城门校尉面前,声音洪亮:“大将军府急令!主公新得麟儿,双喜临门!邺城大庆三日!凡入城流民,无论有无路引,着城门署先行登记造册,妥善安置于城西慈济坊!不得刁难!待庆贺后再行详查!速速执行!”
这命令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清晰地回荡在城门口每一个人的耳中!双喜临门?新得麟儿?大庆三日?不得刁难流民?严夫人、陈宫、高顺三人瞬间交换了一个无比震惊的眼神!
城门校尉显然也是刚接到命令,愣了一下,随即肃然抱拳:“末将遵命!”他转身,对着严夫人一行人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或许是出于对主公子嗣诞生的喜悦):“夫人,既是如此,便请随差役前往登记,入城后自有安置之处。庆贺期间,还望安分守己。”他一挥手,立刻有两名文吏模样的差役捧着簿册上前,态度客气地请他们登记姓名、籍贯(可模糊)、人数等信息。
队伍随着人流缓缓驶入巨大的城门洞。当车轮碾过坚实平整的青石板路,当眼前豁然开朗,展现出城内宽阔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店铺、熙攘而有序的人流时,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瞬间攫住了车中的每一个人。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粮店前,饱满的谷粒堆成小山;布庄里,各色布匹琳琅满目;铁器铺传出叮当的锻打声,火星四溅。行人衣着虽非尽皆华美,但大多整洁,面色红润,步履从容。孩童在街角追逐嬉戏,清脆的笑声回荡在空气中。更令人瞩目的是,许多店铺门前、百姓家的檐下,都挂起了崭新的红灯笼,映照着人们脸上洋溢的由衷笑容,整个城市都沉浸在一片祥和喜庆的气氛中!
“双喜临门…麟儿…” 严夫人喃喃自语,她看着街边一个被父亲扛在肩头、手里抓着糖葫芦咯咯笑的小男孩,又低头看看怀中依偎着自己的绮玲,眼中瞬间涌起一层薄薄的水雾。这寻常百姓家的天伦之乐,这安宁祥和的街景,在她经历了家破人亡、千里流亡之后,显得如此珍贵,如此触手可及,又如此遥远。那位大将军喜得贵子,双喜临门,下令普天同庆,甚至不忘关照流民…这份气度,这份格局…严夫人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陈宫坐在颠簸的车内,贪婪地观察着邺城的一切细节。整洁的街道,巡逻的甲士(步伐沉稳,目光锐利而非散漫),繁华的市集(物价稳定,交易有序),尤其是百姓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安定与对未来的期许,都如同最有力的证据,印证着他之前的判断。当听到“慈济坊”这个名字时,他眼中更是精光一闪。流民安置,竟有专设的坊区,且有“慈济”之名!这绝非敷衍了事!
高顺紧绷的神经在入城后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他依旧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但眼神深处,那份属于武将的、对强盛力量与秩序的本能认同感,正在悄然滋生。这邺城的军容、城防、乃至街道上巡逻士卒的精气神,都让他这个带兵之人感到一种久违的…强大与可靠。
马车在差役的指引下,穿过热闹的街市,最终停在城西一片规划整齐的区域。这里便是“慈济坊”。坊内并非想象中的脏乱差,而是一排排新建的、虽然简朴却干净结实的砖瓦房舍。有专门的医馆(门口悬挂着“济世堂”的牌子,有药香飘出),有施粥的棚子(热气腾腾,秩序井然),甚至还有一处小小的空地,供孩童玩耍。负责管理的吏员态度温和,有条不紊地为他们分配了相邻的两间房舍,送来了干净的铺盖和简单的米粮,并告知可凭临时签发的凭条去医馆问诊、去粥棚领食。
当房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几人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弥漫开来。安全了。至少暂时安全了。不用再担心随时追来的刀兵,不用再露宿荒野,女儿可以睡在干净温暖的床铺上。
“娘亲…这里…不冷…” 吕绮玲躺在铺着新被褥的床上,小脸蹭着柔软的布料,小声地、带着一丝满足地说道。
严夫人坐在床边,轻轻拍抚着女儿,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是解脱,是后怕,更是对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带着暖意的安宁的感激。
陈宫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慈济坊内井然有序的景象,远处邺城中心隐隐传来的、因庆典而更加鼎沸的人声,他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近乎病态的潮红,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光芒。
“夫人!高将军!”陈宫猛地转过身,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却又带着一种洞悉天机般的笃定,“观此邺城气象,农桑繁盛,市井繁荣,军容整肃,吏治清明,流民得所!又值双喜临门,气运如虹!此乃真龙腾渊之象!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走到严夫人面前,深深一揖,目光灼灼:“主公之仇,非一日可报!然温侯血脉在此,夫人与小姐欲得长久安宁,欲图他日之望,非托庇于此等明主麾下不可!此乃天意指引!宫,请夫人决断!高将军,以为如何?”
高顺沉默着,他走到床边,看着床上已然安睡的吕绮玲,小丫头在睡梦中似乎也感到了安全,嘴角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他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极其轻柔地、笨拙地替她掖了掖被角。这个细微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他抬起头,看向严夫人,又看向陈宫,眼神中的疲惫与迷茫被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所取代。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没有言语,但那份“愿为幼主效死”的决绝,已然表露无遗。
严夫人擦去脸上的泪痕,目光从沉睡的女儿脸上,移向陈宫,再看向高顺。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房间中央,那份属于温侯夫人的雍容与决断再次回到她的身上。她拿起那个一直紧抱的褪色锦囊,轻轻摩挲着里面冰冷的佩玉,仿佛在与逝去的夫君告别。
“奉先…你未走完的路…或许,玲儿能在这里…找到新的方向…”她低声自语,随即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看向陈宫和高顺,声音清晰而沉稳:“公台先生所言极是。此非仅为我等存身之计,更为玲儿将来计!大将军…罗文通…”她顿了顿,似乎在品味这个名字的分量,“便是我等日后之主!明日,整顿衣冠,以温侯遗属之名,拜谒将军府!献上…奉先的遗物与…我等的忠诚!”
窗外,邺城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这座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城市。慈济坊的屋檐下,新挂上的红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晕开一片温暖的光。严夫人知道,这并非终点,而是另一段充满未知却也孕育着希望的旅程的起点。为了床上沉睡的女儿,也为了那些逝去和活着的忠诚,她必须抓住这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