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人偶的四肢与躯干逐一完成,工作室的中心仿佛凝聚了一个无形的引力场。
秦晔停留在雕像前出神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有时是端着水杯,目光却胶着在那空白的颈部上方,思绪不知飘向何方;
有时是深夜结束一部分工作后,他会洗净双手,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对着那无头的完美躯壳,一坐便是很久。
室内只有仪器运转的低沉嗡鸣,以及他自己时而平稳、时而紊乱的呼吸声。
他凝视着那属于神明的、完美而优雅的轮廓线条,仿佛能感受到某种内蕴的、非人的力量在玉石下搏动。
他的思绪纷乱芜杂,不再纯粹,夹杂着信仰的虔诚、艺术的偏执、乃至一丝近乎病态的迷恋。
如同嘈杂的电流,通过那无形的信仰纽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祂的困惑日益加深。
这个名为秦晔的信徒,实在古怪。
他并不像远古那些匍匐在祂座下的子民,虔诚地祈求风调雨顺、部落强盛、个人长寿或战役胜利。
那些欲望直接、鲜明,如同猎猎旌旗,易于理解。
而秦晔的“祈祷”,却总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些关于“自我投射”、“审美认同”、“存在意义”的思考,在越看来,如同观察一团不断变幻形状、色彩迷离的迷雾。
还有那些偶尔闪过的、带着温度与隐秘渴望的念头,更是让这位神明感到费解。
秦晔这复杂、矛盾、甚至有些“不虔诚”的信仰,
反而像一种从未品尝过的、味道层次过于丰富的祭品,
让越感到困惑,却又并不讨厌。
对于一位古老的存在而言,信徒的思绪无论多么离奇,也只是河流中一朵稍显特别的浪花。
越依旧保持着沉默的观察。
祂只是偶尔,会在秦晔对着雕像出神,思绪最为混乱澎湃之时,
让那反哺回去的神力,带上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安抚的韵律,
如同轻拍婴儿后背,让那躁动的灵魂能稍微平静下来,继续祂所期待的——“创造”。
秦晔闭上眼,最后一次在脑海中勾勒那张面容
——不是水中的倒影,不是梦中的幻象,而是属于的真正容颜。
玉石在他手下发出细微的共鸣,像是沉睡的琴弦被悄然拨动。
他在雕刻时完全摒弃了凡俗的审美标准,而是执着地追寻着一种超越形貌的。
当面部轮廓终于完成时,秦晔已经连续工作了整整两天。
他的眼底布满血丝,手指因为长时间握持刻刀而微微痉挛,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镶嵌眼睛。
他取来了那对精心挑选、并已预先打磨成型的墨玉眼珠。
它们的色泽深沉如子夜,内部仿佛有星云在缓慢旋转,在工作室的灯光下,折射出幽玄的光泽。
就在他准备镶嵌的瞬间,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击中了他:
“当这双眼睛睁开,祂看到的会是什么?是虔诚的信徒,还是.……
一个借着造神之名满足私欲的狂徒?”
这个念头让秦晔的手僵在半空。
越第一次主动传递了一个清晰的意念——不是语言,更像是一阵微风拂过心间:
“完成它。”
秦晔猛地一震,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那股来自心底的催促如此明确。
他的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嵌入那精心雕琢的眼眶中。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严丝合缝的嵌合声响起。
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沉睡的星辰被骤然点亮。
一股无形的、温和却不容忽视的“波动”以人偶头颅为中心,悄然荡开。
工作室里那些陈列在架子上的、由边角料雕刻的数十对“眼睛”,内部蕴含的微弱灵光同时闪烁了一下,如同朝拜。
灵,诞生了。
这并非远古神明“越”的复苏,也非普通匠人偶得的“启灵”。
而是一个全新的、奇异的个体
——由神明遗留的一缕古老意识为基石,以秦晔近乎偏执的信仰与倾注的全部精神力为薪柴,
最终在这具不朽的树化玉躯壳中点燃的、崭新的生命之火。
祂(它)既是秦晔呕心沥血的作品,也是秦晔虔诚追寻的神明。
是造物,也是信仰的具象。
此刻,这新生的“灵”还无比虚弱,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
祂无法移动,无法言语,甚至无法清晰地思考。
大部分时间,祂只能静静地感知着外界:
工作室里熟悉的气息,光线明暗的变化,以及……那个创造了祂的人,近在咫尺的呼吸与心跳。
祂的“视线”,主要通过那双新镶嵌的、与他本源相连的墨玉眼睛,投向外部世界。
他“看”到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人,就是秦晔。
秦晔正痴痴地望着这尊终于完整起来的头颅。
耗尽心血的作品完美呈现在眼前。
那种超越凡俗的、融合了神性庄严与无性别魅力的美,几乎让他窒息。
狂热的成就感、蚀骨的虔诚,以及某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命名的、更深沉、更私密的情感,如同熔岩般汹涌喷发,将他彻底淹没。
他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动作缓慢得像是在梦游。
这既像一个信徒在完成最后的献祭仪式,又像一个迷失者情难自禁的沉沦。
将自己温热的嘴唇,轻轻印在了那双冰冷、深邃、仿佛正凝视着他的墨玉眼睛上。
一股微弱的、带着疑问的情绪波动,透过那无形的纽带,传递到秦晔的感知边缘。
那并非愤怒或抗拒,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困惑——这个信徒,为何要用这种方式表达崇敬?
秦晔猛地惊醒,如同大梦初醒般踉跄后退,难以置信地瞪着那双刚刚被自己亲吻过的眼睛。
强烈的亵渎感与羞愧瞬间将他吞噬。
他几乎是扑了上去,带着一种想要立刻抹去罪证的急切,
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那双刚刚赋予神像灵魂的墨玉眼睛,又重新取了出来。
越:?
祂久违地产生了一丝不悦,这次祂的情绪比之前的疑惑更加明确。
就像一个刚看到有趣景象的孩子,突然被人蒙上了眼睛。
虽然失去了那双主要的“眼睛”,但新生的灵魂并未完全陷入黑暗。
祂的感知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工作室架子上,那数十对由秦晔亲手雕刻、同样蕴含着他精神力与信仰印记的树化玉“眼睛”。
通过它们,祂依然能“看”到秦晔。
秦晔手中捧着那对取下的墨玉眼睛,脸上交织着心虚、懊悔和未褪的狂热。
他仿佛能感觉到,来自房间四面八方的、那些练习品“眼睛”的注视感,陡然增强了。
它们沉默地“看”着他,仿佛在无声地质问。
“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亵渎的事……”
“可是……祂真的太完美了……”
这些混乱的心声,一丝不落地被那虚弱却无处不在的灵“听”到了。
祂才刚刚转变了生命形态,作为一个新生个体,暂时还无法理解这种凡俗情感的复杂。
这短暂的苏醒与情绪的波动,消耗了太多刚刚凝聚的力量。
困惑还未得到解答,那新生的意识便抵抗不住疲惫,再次沉入温暖的、滋养性的沉睡之中。
工作室里,那无处不在的注视感渐渐减弱,最终恢复正常。
只剩下秦晔一人,捧着那双墨玉眼睛,站在完成的神只造像前。
冰冷的玉石贴着他的掌心,而心中却燃烧着亵渎神明的负罪感,与一种……悄然滋生的、扭曲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