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正在崩塌,不是比喻,是物理意义上的分崩离析。
分光仪刺耳的警报声像一把淬毒的尖刀,反复捅进我的耳膜。
那尖锐的蜂鸣之下,夹杂着老胡失真到完全不像人声的机械尖啸,地下河水轰然暴涨的怒吼,以及林疏桐在我耳边急促压抑的喘息。
所有的声音拧成一股毁灭的绳索,要将我的理智勒到断裂。
我的视线无法聚焦。
左边,是周明远那不应存在的幻影,他纯白的、象征着救赎的大褂被林疏桐猛地扯开,露出后背上那串深可见骨的条形码。
那不是纹身,那是种烙印,像对待牲畜一样,用高温和剧痛留下的永久性标记。
金属的焦糊味仿佛从记忆深处翻涌而出,刺激着鼻腔;他的皮肤表面泛着一层诡异的灰白色,像是某种低温灼伤后的残痕。
林疏桐的手在颤抖,声音也跟着发颤:“这个编码格式……是沈母亲手设计的,我见过她的草稿!”
右边,老胡的监控主屏幕被无数扭曲的雪花点和数据流疯狂冲击,画面中心,一张年轻女人的脸一闪而过,那是我母亲。
她的眼神坚定而冰冷,完全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学者。
那一瞬间,我仿佛嗅到了实验室里消毒水与铁锈混杂的气息,那是我童年最熟悉的气味,也是我最不愿回忆的味道。
“沈墨,你母亲也是实验体!”老胡的声音像是从一个即将报废的铁盒里挤出来的,“她……她是裁决者的女儿!”
裁决者。
这个名字像一颗微型黑洞,瞬间将我脑中所有混乱的信息全部吸了进去。
那个只存在于最高机密档案中的名字,那个被联邦描绘成反人类恶魔的恐怖存在——我的外公?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足以颠覆我前半生的信息,面前的小芸发出了最后的声音。
她的瞳孔已经扩散到失去了焦点,生命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身上流逝。
她的嘴唇翕动着,吐出被篡改记忆的最后遗言:“妈妈说……要我成为‘继承者’……”
“别相信他们!”周明远的幻影突然发疯似的抱住小芸,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堪称绝望的情绪,“小芸!你的记忆……被篡改了!那不是你妈妈的意愿!”
他的拥抱似乎给了小芸一丝回光返照的力量。
可就在这时,我按下了最后的开关。
记忆矩阵的核心与基地的自毁装置电源彻底接通,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数字瞬间定格在“100%”。
“同步率百分之百……要看见真相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需要一个真相,任何一个都好,哪怕是地狱,也比现在这个混沌的囚笼要强。
瞬间,整个空间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河水的咆哮、仪器的警报、老胡的尖啸,全部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恐怖的寂静。
在这种死寂中,林疏桐凑在我耳边的声音清晰得可怕,她的听诊器另一端还贴在小芸心口的位置,但她看的却是我。
“三重心跳声……”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医学上无法解释的惊骇,“刚才那一瞬间,我听到了三重心跳……小芸的血脉……像一条桥,连接着沈母和周明远!”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地下河水在短暂的停滞后,以更狂暴的姿态冲破了最后的闸门。
冰冷的洪水瞬间没过我的脚踝,刺骨的寒意沿着脊椎向上攀爬,如同某种无形的锁链,试图将我钉死在这个时空节点。
老胡最后的机械音在频道里尖啸,带着完成使命般的决绝:“记忆同步完成!裁决者即将——”
他的话没能说完。
小芸的身体,从紧握着周明远幻影的双手开始,变得透明。
不是消失,而是一种……分解。
她的血肉、骨骼、皮肤,正在分解成亿万个微小的光点,像夏夜的萤火虫,缓缓升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甜腥味,像是烧焦的金属混合着新鲜血液的味道。
她的眼睛最后一次看向我,那扩散的瞳孔深处,似乎倒映出了一片全新的景象。
她张开嘴,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声音轻得像幻觉:“妈妈……你不是实验体……你是——”
光点彻底逸散,周明远的幻影抱着一团空气,僵立在原地,随后也像信号不良的投影一样,开始闪烁、变淡。
一切都结束了吗?不。
同步完成的记忆矩阵,将最后的真相,也是最残忍的真相,投射在了唯一还亮着的息投影上。
那是一页被血污浸染的实验日志,字迹是我母亲的,每一个字母都带着一种冷静的疯狂。
“实验体第15号,基因序列确认。父本源:周明远。母本源:我。结论:她是周明远和我的女儿。”
女儿……
周明远和母亲的……女儿?
那我呢?我又是谁?
我感觉我的大脑像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眼前金星乱冒。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手本能地扶住了身旁的分光仪。
也就在这时,那刚刚沉寂下去的警报,以一种比之前凄厉十倍的频率,再度炸响!
这一次,它不再是单纯的蜂鸣。
我低头看去,屏幕上,代表着小芸血液样本的分析曲线,已经彻底变成了一片猩红的、拥有生命般不断蠕动的色块。
而另一条代表着我自身血液样本的蓝色曲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那片猩红吞噬、同化。
分光仪的机械音发出了最后的警告,然后彻底烧毁。
但那句话,却像钢印一样烙在了我的脑子里。
“警告!未知样本正在通过生物介质……吞噬操作员记忆……”
吞噬我的记忆?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这不是错觉。
我拼命地去想,想我叫什么名字,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想我母亲的脸。
我叫沈墨。
我在这里……为了调查母亲的死因。
我母亲……我母亲的脸……
一片空白。
不是空白,是一片被强行挖走的虚无。
我能感觉到那里曾经有过一张无比清晰、无比珍贵的面孔,但现在,无论我如何努力,都只能描绘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片虚无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扩大,像一块滴入清水的墨迹。
紧接着,是关于周明远的记忆。
他是我导师,他教我射击,教我格斗,教我如何在黑暗中生存。
这些事实还在,但构成这些事实的画面、声音、情感……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抽走,只剩下干巴巴的文字记录。
我的过去,正在被人强行删除!
“林疏桐!”我嘶哑地喊出她的名字,这几乎是我此刻唯一能清晰记起的人,“我的记忆……我的记忆在消失!”
林疏桐冲过来扶住我,她的脸色比我还难看:“怎么会这样?小芸的血液……那些纳米芯片……它们不只是识别样本,它们本身就是一种信息载体,一种……活的病毒!它们通过空气里的生物气溶胶侵入了你!”
“裁决者……”我死死抓住最后一丝清明,脑中回响着老胡没说完的话,“裁决者即将……什么?”
“我不知道!”林疏桐用力摇晃着我,试图让我保持清醒,“沈墨,撑住!想想你的目标,想想你为什么来这里!”
目标……
我的目标……
那片猩红的曲线在我的视网膜上疯狂跳动,它像一张贪婪的巨口,不仅在吞噬我的过去,还在吞噬我的未来。
我感觉到我的意识正在下沉,坠入一个由别人的记忆和我的虚无构成的深渊。
就在这时,那尖锐到极致的分光仪警报声,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
它的频率在变,音调在变,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调试着它。
那不再是单纯的机械噪音,那声音里开始混入一些……杂音。
不,不是杂音。
那是一种……类似于人声的频率。
我猛地捂住头,太阳穴像被两根钢针狠狠扎了进去,剧痛让我几乎跪倒在地。
洪水已经漫过了我的膝盖,冰冷刺骨,但我感觉不到。
我所有的感官,都被脑中那个正在成形的声音所占据。
它在扭曲的警报声中,在被吞噬的记忆废墟之上,艰难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组合起来。
那声音不是来自外界,不是来自任何扬声器,它直接在我的颅骨内,与我的脉搏同频共振。
一个字,冰冷,却又熟悉到让我灵魂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