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城外三十里,杏花坞。
“老天爷啊!睁开眼看看吧!俺家的地…俺家祖传的三亩水浇地…没了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死死攥着一张盖着鲜红四象纹大印的“田契”。
“这契…这契是假的!是那挨千刀的赵扒皮硬塞给俺的!俺不认字啊!他说是朝廷新发的…俺…俺就按了手印啊!”他猛地将那张“田契”狠狠摔在地上,又扑上去用脚疯狂地踩踏,“什么四象纹!是阎王爷的催命符啊!”
“我的地也没了!赵家管事带人量地,硬说俺家地契是前朝旧契,作废了!逼着俺换了这张新契!可这新契上写的亩数…少了整整一半啊!”另一个中年汉子捶胸顿足,手中同样捏着一张印着四象纹的“田契”。
“还有我!”
“我家也是!”
“赵家!钱家!孙家!他们都是一伙的!用这假契…夺了我们的命根子啊!”
汴州,朱雀察院。
肃杀之气弥漫。
“阁主,” 一位负责比对的画影师抬起头,“纹样线条粗细、转折角度、印泥色泽深浅,肉眼几乎无法分辨。仿造者手段极高,绝非寻常匠人。”
“墨迹化验如何?”红绡的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
“回阁主,” 一位辨墨吏捧着小碟上前,“真契所用墨锭,乃工部特供‘松烟入胶青’,遇‘鱼鳞草汁’呈淡蓝晕;伪契墨迹遇之,仅微泛黄绿。其墨中…似混有廉价桐油烟灰,并掺入少量…陈年米浆固形,故显滞涩,光泽亦逊。”他指向碟中微小的色差。
“印泥呢?”
“真契印泥,以朱砂、蓖麻油、冰片、金箔粉秘制,气味清冽带金锐之气,遇‘碱水’析出金粉;伪印泥气味…甜腻沉闷,似掺劣质蜂蜜及动物油脂,遇碱水只泛浑浊油花,无金粉析出。”
红绡微微颔首。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堆伪契。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案面。突然,她的动作停住了。目光锁定在一份被撕破一角的伪契上——那破裂处,露出纸张的横截面。真契桑皮纸,纤维长而柔韧,截面毛糙自然;而这份伪契的破裂截面,却异常光滑整齐,边缘甚至带着一丝…油润感?
“取‘水云镜’来。”红绡亲自拿起那份破角伪契,将破裂截面置于镜前强光之下。
“油蜡…印刷?”红绡眼中精光爆射!她猛地转向那位嗅觉最灵敏的“嗅风者”,“再闻!抛开墨臭印泥,仔细分辨纸本身!可有…油坊或蜡坊的残留气味?”
那“嗅风者”精神一振,立刻拿起几张伪契,闭目凝神,鼻翼急速翕动。时间一点点流逝,突然,他猛地睁开眼:
“有!极淡!但错不了!是劣质菜籽油加热后的‘哈喇’味!还有…蜂蜡混合松脂被火烘烤后的焦糊甜腻气!就在这张契的右下角空白处,气味最浓!”
“菜籽油…蜂蜡…松脂…油蜡印刷…”红绡的思绪如同电光火石般串联,“能同时接触并熟练使用此等材料,且需大批量印制…非刻书坊或年画作坊莫属!其规模必不小!”
“查!”红绡拍案而起,玄色劲装无风自动,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朱雀威仪,“即刻排查汴州及周边百里所有刻书坊、年画作坊!尤其关注近期购入大批劣质菜籽油、蜂蜡、廉价桐油烟墨者!重点搜查其库房有无异常油渍、蜡痕、或特殊印刷模具!凡有可疑,一律查封!账簿、匠人,全部带回!”
“喏!”察院内所有朱雀部属轰然应诺。
七日之限,第六日黄昏。
汴州城西,毗邻贫民窟的“墨韵斋”刻书坊。这里早已被披坚执锐的金鳞卫围得水泄不通。
红绡站在作坊后院一间被临时充作印刷间的破败库房内。
一个穿着油腻短褂的中年刻工被两名朱雀卫按着跪在地上,浑身筛糠般颤抖。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沾满油污的账簿。
“王三刀!”负责审讯的朱雀卫厉声喝道,“账簿第七页,上月廿三,收‘赵府管事’定银三百贯,订制‘新式田契印版’五十块!其后每日,皆有‘特制桑皮纸’、‘油墨’、‘印泥’大宗购入!人赃并获,印版在此,你还有何话说?那‘赵府管事’是谁?受何人指使?仿造这四象纹伪契,意欲何为?!”
“大人…大人饶命啊!”刻工王三刀磕头,“小的…小的就是个刻版印书的苦哈哈啊!是…是赵府的赵禄管事找上小的…说…说要印一批新式‘贺寿契’,花样要精美…印得多,给钱爽快…小的…小的贪财,就…就接了活…小的真不知道那是要命的假田契啊!那印版…是按他给的图样刻的…纸墨印泥也都是他派人送来的…小的…小的只管印啊!”他猛地想起什么,“对了!那赵禄…每次来…都带着一个穿绸衫、面生的账房先生…对对对!那账房先生…听口音…像是…像是京城那边来的!有一次…小的听到赵禄偷偷叫他…叫他‘裴先生’!”
“裴先生?京城口音?”红绡眼中寒芒一闪。赵府、钱府、孙府…背后果然牵扯更深!绝非汴州本地豪强这么简单!
“拿下赵禄!查封赵府!所有涉及账簿、书信,片纸不留!”红绡冷声下令,声音如同淬火的寒冰,“此间伪契、印版、证物,全部装箱!明日清晨,杏花坞村口——公审!”
第七日,清晨。杏花坞村口。
一夜之间,这里搭起了一座简易的高台。台下,一眼望不到头的百姓。高台两侧,肃立着金鳞卫。台中央,红绡一身暗红朱雀官袍,头戴象征监察权威的獬豸冠,面容肃杀,不怒自威。
她的面前,跪着赵府管事赵禄,以及刻工王三刀。他们身后,是堆积如山的证据。
“带人证!”红绡声音清越。
王老蔫、李铁柱等十几位杏花坞受害者被请上高台。
“赵禄!你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狗!还我地来!”
“就是这些假契!就是这些印版!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啊!”
王老蔫更是老泪纵横,“你…你当初怎么说的?你说换了新契,朝廷有补贴…俺信了你个鬼啊!”
群情激愤,台下百姓的怒吼声如同海啸!若非金鳞卫维持,几乎要冲上高台将赵禄撕碎!
红绡抬手,压下声浪。她拿起一份从赵禄身上搜出的、盖着真正四象官印的田契样本,又拿起一份伪契,将两者并列举起,展示给台下万千百姓。
“诸位乡亲父老!请看!”她声音蕴含着强大的力量,“真契之四象纹,乃朝廷工部以秘法精制官印钤盖,印泥入纸三分,纹路清晰深透,边缘锐利如刀!再看这伪契之纹!”她将伪契猛地一抖,声音陡然拔高,充满凛冽的杀意,“线条粗浮,印色暗沉呆滞,边缘模糊如虫蛀!更以劣油蜡印刷,欲盖弥彰!此等粗劣伪造之物,竟敢冒充国之信证,夺尔等身家性命!其心可诛!其罪当剐!”
“剐了他!”
“烧了这些假契!烧了这些害人的印版!”
台下怒吼震天!
“好!”红绡厉声应和,“今日,便以朱雀之火,焚此伪契,断此邪源!还尔等公道!正四象之名!”
她猛地转身,从身旁朱雀卫手中接过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嗤啦——!”
火把毫不犹豫地投向那堆积如山的伪契和印版!
“赵禄!伪造官契,勾结奸佞,鱼肉乡里,罪证确凿!”红绡的声音响起,“依《大业新律》,判——斩立决!家产抄没,充入便民仓!同谋者,严惩不贷!”
“王三刀!贪利助恶,知情不举,杖一百,流三千里!其作坊查封,永不录用!”
“伪契虽焚,伤痛难消。尔等所失之地,朝廷必原数追还!然,四象纹遭劫,朝廷信证蒙尘,此乃大过!为绝后患,为安民心,四象阁已铸新契,立新规!”
她的话音刚落,高台两侧,数名身着青龙阁文士袍的官吏和玄武阁的账房先生,捧着一摞摞崭新的契书和一个造型奇特的扁平方匣走上台来。
“此乃青龙阁呕心沥血所创——‘阴阳契’!”一位青龙阁文士朗声介绍,同时打开一份新契。
“此荧光纹路,以格物院秘制药水绘制,寻常光线下隐形,唯以此特制‘验契灯’照射方显!仿造者纵然能仿外形,绝难仿此‘青龙之魂’!”文士的声音充满自豪。
紧接着,玄武阁的账房先生上前,打开那个扁平的方匣,里面是排列整齐、印制精美、同样盖着四象纹官印的小额票据。
“此乃玄武阁新发之‘契票’!”账房先生声音洪亮,“凡持有朝廷认可之田契者,皆可凭契至玄武阁设在州、县之金行,以契为凭,申请此票!契票面额,依田契所载田地价值核定,最高可抵其五成!凭此契票——”
他故意拉长声调,目光扫过台下那些因失去土地或本就困顿而买不起耕牛、农具的农民:
“可作保向金行借贷银钱,利钱远低于市面!可购买耕牛、良种、新式农具!亦可直接抵充部分田赋!此票,便是尔等田契所生之‘活钱’!让尔等田地,真正活起来!”
契票?田地能生钱?能借来买牛?能抵税?议论声、询问声瞬间鼎沸!
“王老蔫!”红绡的声音再次响起。
王老蔫一愣,茫然地抬起头。
“上前来!”
红绡亲自将一份刚刚补发、盖着真正四象官印、并在特制灯下清晰浮现出守护青龙的崭新田契,以及一张面额为“五贯”的契票,郑重地放入他粗糙、沾满泥土的手中。
“你的地,回来了!朝廷欠你的,以此票补之!拿好你的田契,这是你的命根!拿好这张契票——”红绡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鼓舞力量,“去玄武阁金行,告诉他们,你要买一头最能干活的耕牛!朝廷作保!”
王老蔫低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张契票高高举起,对着台下万千乡亲,对着朗朗乾坤,发出了震颤大地的呐喊:
“寒衣纹!是活命纹!是真能换来活路的—— 活命纹啊——!”
“活命纹!”
“活命纹!”
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从每一个胸膛中迸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