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城的雪接连下着,营中各处都堆着半人高的积雪。
刘楚玉端着药碗往主帐走,刚转过粮草堆,就听见两个巡逻官兵在背风处说笑。
“你说沈将军帐里那位宋室公主,留着到底是祸是福?”
“谁知道呢,如今两国打得正凶,她一个敌国公主窝在咱们军营,保不齐就是宋人的奸细!”
另一个声音压低了些,带着阴恻恻的揣测,“前几日肥城守军夜袭粮草库,怎就那么巧?我看八成是她透的消息。”
刘楚玉捏着药碗的指节一把攥紧,青瓷沿儿硌得掌心发疼。
“可不是嘛!” 先开口的官兵往地上啐了口,“沈将军也是魔怔了!北魏多少世家贵女等着攀附,偏要护着个敌国公主。这仗若打赢了,太后娘娘自会赐下金枝玉叶,何等风光?何苦把这祸根揣在身边,依我看,趁早除了才得安稳!”
最后那句 “趁早除了” 像冰锥似的扎进耳里,刘楚玉心口一缩,一股寒意混着屈辱漫上来,指尖微微发颤,握着药碗的力道却松了半分。
离开时脚被绊了一下,“哐当” 一声,青瓷药碗坠在地上,摔得粉碎,药汁溅湿了裙摆。
“哎呀!” 她没忍住低呼一声,眼圈霎时就红了,水光在睫毛上打着转。
慌忙蹲下身时,膝盖磕在地上也没顾上疼。
两位官兵闻声而来,见她蹲着捡拾碎瓷,声音哽咽:“两位大哥,我、我不是故意的……这药是给沈将军煎的,他昨夜受了寒,还等着喝呢……”
说话间,她慢慢直起身来,许是蹲得久了,起身时膝盖一软,身子竟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像片被风雪拂动的柳叶般,朝着先前啐唾沫的官兵踉跄倒去。
那官兵见状,下意识便伸手扶了一把。指尖刚触到她衣袖下温软的胳膊,却像被火燎了似的猛地缩回,手背青筋都绷了绷,脸颊反倒腾起一层可疑的红。
军营里本就少见女子,更不必说刘楚玉这般眉眼柔顺的。
方才嘴上说得狠,此刻她真往跟前一靠,带着些微药香的气息漫过来,倒让他喉头发紧,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了。
另一个官兵干咳两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尴尬:“姑娘当心些,这地上滑。”
刘楚玉垂着眼,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声音带着几分感激,又有几分委屈:“多谢大哥。只是这药洒了,沈将军要是怪罪下来……”
一人安慰道:“将军大度,姑娘再熬一碗就是了。”
刘楚玉趁机挪近两步,离那两个官兵更近了些,身上淡淡的药香混着脂粉气飘了过去。
目光落在先前扶她的官兵手上,抿了抿唇,轻声柔语道:“大哥的手怎么冻得这样红?我那里有冻疮膏,是宫里御赐的,效果极好,若不嫌弃,我这就去取来给大哥擦擦?”
她微微抬眼,长长的睫毛像沾了露水的蝶翼般扇了扇。
那官兵被她看得心头发慌,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干笑道:“不、不用麻烦姑娘了,我们糙汉子,冻惯了。”
“是啊,” 另一个官兵也连忙接话,眼神却忍不住在刘楚玉脸上多停留了片刻,“姑娘还是赶紧再去煎一碗药吧,免得沈将军等急了。”
“也好。不过,我还有个忙请两位大哥帮。近来我总睡不安稳,夜里稍有动静就惊醒,听说军医那里有安神的草药,是给伤兵止痛助眠的……
不知大哥们能不能帮我悄悄求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让我能睡上片刻也好,我实在是……熬不住了。”
话未说完,便低下头,指尖轻轻绞着衣角,露出一副羞于启齿的模样——那点恰到好处的窘迫,反倒勾得两个官兵心里发软,先前那点不轨的心思,也借着 “帮忙” 的由头愈发活络起来,只觉得这姑娘既可怜又温顺,帮衬一把也无妨。
先前扶她的官兵当即把胸脯拍得咚咚响,粗声粗气地应道:“这有什么难的!军医棚子我们熟得很!姑娘等着,我们兄弟俩这就去给你寻,保管让你今夜能睡个踏实觉!”
另一个官兵也附和道:“是啊,姑娘等着,我们这就去给你寻来。”
“多谢两位大哥,那我在这里等你们。”
雪粒子顺着风势钻进衣领,刘楚玉拢了拢披风,望着那两个官兵消失的背影,指尖轻轻摩挲着掌心被瓷片划破的伤口。
血珠渗出皮肤,在雪地里洇开一小点暗红,像极了她此刻藏在眼底的火焰。
转身往自己帐中走,袖袋里的油纸包硌着胳膊。
进帐后,她迅速从枕下摸出个更小的锦囊——那是何辑给她下药后,她偷偷留下的半包药粉,本想留着以防万一,没想到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两粒深褐色药丸,散发着淡淡的草药味。
她冷笑一声,将药丸倒在桌上,又从锦囊里倒出些白色粉末,小心翼翼地混进空油纸包,再将药丸收进锦囊。
做完这一切,对着铜镜理了理衣襟,确保看不出丝毫破绽,才提着空药罐等在路上。
没过多久,那两人便提着个油纸包回来。
“找了半天就这包,说是西域来的安神药,睡前化在水里喝就行。”
刘楚玉接过来时,指尖故意在他手心里多停留了片刻,像怕冷似的蜷了蜷:“多谢大哥,这份情我记下了。” 仰头时,呵出的白气恰好落在官兵颈间,看得对方耳根立马红透。
“不、不用记挂。” 另一个官兵挠着后脑勺,眼神在她被风雪吹得发红的鼻尖上打转,“伙房就在前面,要不我们带你去?”
“不用啦。沈将军还等着药呢,我自己去就好。”
说着转身,披风下摆扫过积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走得几步又回头,对着两人挥了挥手,“大哥们也早些歇息。”
那抹素色身影被风雪卷得越来越远,两个官兵还在原地搓着冻红的手,哈出的白气混着雪沫子消散在风里。
“这宋朝公主…… 倒真不像传闻里那般骄横。” 先前啐唾沫的官兵咂咂嘴,粗糙的指尖在衣襟上蹭了蹭,仿佛还沾着她衣袖掠过的那点温软,“细皮嫩肉的,比咱们村头二丫好看十倍不止,说话都软乎乎的。”
“闭嘴!” 另一个官兵抬手,在后脑勺上给了他一巴掌,声音却没什么力道,“忘了她是敌国公主?再说了,这可是沈将军护着的人,也敢瞎琢磨?”
嘴上呵斥着,自己却忍不住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瞥了一眼,眼底悄悄泛起些亮闪闪的光。
军营里整整三年,除了风沙就是铁甲,连只母羊都稀罕得紧。
方才那指尖不经意擦过手背的霎那,软得像团棉花,竟让他这把糙骨头的心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突突直跳,半天都没歇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