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铁锈与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史进口鼻之上。
冰凉的斩空剑尖稳稳抵住苗履后心第三块骨节,剑下渗出的红点在深紫色官袍上悄然晕开一小片深暗。
“动一下,断你脊梁。”史进的声音贴着苗履耳根滚过,每个字都淬着三九寒风。
苗履僵硬如木偶,眼角筋肉抽动,折彦质的钢刀抽出,带出一股红泉,那亲卫捂着喉咙嗬嗬两声,直挺挺砸向污秽石地,像被抽了骨的皮囊,颓然倒下,再无声息。
整个囚牢,骤然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唯余墙缝里火焰舔舐空气的嘶嘶声,还有身后花月山竭力压抑、如同破败风箱般的粗重喘息。
折彦质甩去刃上血珠,几步抢到刑架旁。
“花伯父!”他的目光触到花月山身上淋漓的鞭痕和被牛筋索深深勒进血肉的双腕,一股怒火直冲顶门,低声怒骂,“苗履,你这狗官!”刀锋一转,刷地割断绳索。
花月山如同一袋重物般软倒,被折彦质一把撑住腋下才没瘫倒在地。
他布满血污和瘀伤的脸艰难抬起,充血的眼珠死死盯住苗履的背影,每一道皱纹都似在控诉。
就在这时,“哐当——!”
精铁牢门之外,甬道入口处那道更为巨大的隔离铁栅被轰然关闭!
沉重到足以让整个地牢都震颤的撞击声伴随着铁栓滑动落死的刮擦锐响,将内外彻底隔绝。
幽暗长廊的尽头,无数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闷雷般层层叠叠压下,其间夹杂着弓弩上弦的冰冷“咯吱”声。
火光摇曳下,密密麻麻的箭镞寒光透过铁栅缝隙渗进来,如同嗜血兽群的瞳光。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铁栅后传来:“里面的人都听着!立刻放下兵刃,束手就擒!违抗者格杀勿论!”
苗履脸上死灰般的恐惧瞬间被阴戾取代,喉间挤压出怪异的低笑:“呵呵…哈!皇城司又如何?你们出不去了!这里是殿前司大牢,我说花月山通敌,他就是通敌!我说你们是刺客,你们就是刺客!”
史进眼底戾气翻涌,手腕微微发力,剑尖刺入半分,苗履痛哼出声。
苗履身体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衬,他喘着粗气强行稳住:“小子…你…你敢杀朝廷命官?”
“命官?”史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将苗履的“狂言”彻底碾碎在逼仄囚室里,“苗履!通敌叛国,意图构陷同僚,谋害皇城司同袍,刺杀当朝将军,悍然抗旨拒捕!桩桩件件,当凌迟灭门!我倒想看看,我杀你,陛下是奖我,还是罚我?”
苗履如遭雷击,刚刚找回的一点底气顷刻冰消瓦解。灭门二字,像毒蛇的獠牙深深扎入脊椎。“不…不可能!你有什么证据!”他色厉内荏,声音却在史进冰冷目光的逼视下越来越虚。
甬道尽头密集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发逼近,铁栅外那声音调门更高,带上了凶狠:“最后通牒!放下兵刃!”
史进目光穿过铁栅缝隙,看见外层甬道那如同密林般的寒冽箭镞缓缓抬起,无数张弓弦紧绷到极限的弓臂发出令人牙酸的悲鸣。
他深吸一口气,骤然间气沉丹田,劲力狂涌至喉间,如平地炸响惊雷:“皇城司奉旨办案!御赐玉牌在此,如朕亲临!殿前司指挥使苗履抗旨谋逆,里通西夏!尔等此时迷途知返,缚其党羽,尚有一线生机!若执迷不悟——以谋反论处,诛九族!”
“奉旨”“御赐玉牌”、“如朕亲临”、“谋逆”“诛九族”……每一个词语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外层殿前司军士的心坎上。那公鸭嗓的叫嚣戛然而止,密匝的脚步声出现了一丝明显的迟疑和慌乱。刀兵的寒光映照着诸多士兵眼中骤然闪现的恐惧和摇摆。苗履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他知道,军心被这一嗓子吼得动摇了!
“动手……”他嘴唇哆嗦,还想做最后一搏。
然而史进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
顶在苗履后心的剑尖瞬间撤回,左手快如闪电捏向他下颌关节,一拉一卸!苗履口中的嘶吼瞬间变成含糊的呜咽,半截舌头险险被他嚼断。
几乎是同时,噗!噗!噗!几声沉闷利刃入肉的声音混合着凄厉的惨叫骤然响起!
“啊——!”
“王大海,你想干什么!”
“干你娘!老子是殿前司,不是苗家军,兄弟们,信我老王的就别动手,我可是亲眼看见了御赐玉牌!”
折彦质精神一振,是那个护卫队长!
他大喝道:“我是折家老二折彦质,折可适是我爹,苗履意图谋反!殿前司的兄弟们不要被蒙蔽!”
外层甬道的弓手阵列顿生骚乱!
史进趁机一掌猛拍在苗履肩胛骨上,内力催吐!苗履只觉得一股大力撞来,脚下不稳,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着向前抛飞,直直撞向那紧闭的沉重铁栅!骨骼错位的闷响清晰可闻。
“开栅!否则立刻宰了你主将!”史进的声音森然如阎罗判语。
“开……开栅!”苗履半边身子剧痛,脸死死抵在冰冷的铁条上,喉咙里憋出半句嘶哑的命令。
铁栅外短暂的犹疑后,伴随着金属摩擦的艰涩声响,那道禁锢着生路的铁栏终于缓缓升了起来!
王大海提着染血的腰刀当先而入,肩头带伤。
一拱手,“少郎君,兄弟们倒戈,只是让苗傅那小贼跑了!”
折彦质还礼,“王大哥忠义,我必上报官家。”
王大海心中火热,这把押对了。
紫宸殿内,冰鉴散发的寒气驱不散盛夏的燥热。哲宗皇帝赵煦将一纸密报重重拍在御案上,震得砚台里墨汁泼溅。
“殿前司竟成了筛子?”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扎得殿前跪伏的枢密使浑身一颤,“勾结西夏!构陷同僚!还差点杀了朕的女儿!”最后一句陡然拔高,在空旷大殿里撞出回音。
赵玉嬛垂手立在御案旁,面纱外一双狐狸眼沉静无波,只在哲宗提到“女儿”二字时,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目光掠过殿中肃立的史进和折彦质,最后落在被两名皇城司力士搀扶、勉强跪着行礼的花月山身上。
花月山身上临时裹着的素白绷带正渗出点点鲜红,在冰凉的金砖地面格外刺目。他伏地叩首,额头撞击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臣……万死……”花月山的声音嘶哑破碎。
“花卿受委屈了。”哲宗截断他的话,胸膛起伏,“若非史卿与玉嬛机警,你此刻已是苗履刀下冤魂!更是西夏人的替罪羊!”
枢密使额头渗出冷汗:“陛下息怒!苗履父子罪证确凿,其党羽已尽数下狱!臣已彻查殿前司上下……”
“查?”哲宗冷笑,手指点着密报上“博雅斋”三字,“查了这么久,竟不知西夏‘一品堂’已潜入汴梁!若非史卿临危决断,朕的皇城司密谍、还有玉嬛……”他猛地顿住,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传旨!殿前司指挥使一职由折可适暂代,枢密院协同皇城司,给朕把汴梁城里的蛇虫鼠蚁——清干净!”
“臣遵旨!”枢密使叩首领命,后背官袍已被冷汗浸透。
哲宗的目光转向史进,语气稍缓:“史卿。”
“臣在。”
“此次你救人有功,更揪出国蠹。想要何赏赐?”
史进上前一步,躬身,双手托起那块沾着泥尘的皇城司玉牌:“陛下,臣别无他求。蒙司主信重,赐此玉牌为凭,方才得以闯殿前司,护下花大人性命,亦以此牌震慑叛军。幸赖陛下洪福,此牌无损,然殿前司铁栅重锁,情急之时,苗逆曾言……”
他微微一顿,清晰地捕捉到高高在上的哲宗眼中闪过一道利芒,以及旁边枢密使不易察觉的屏息。史进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大殿中清晰无比地激荡开来:“他曾言,此事牵涉枢密院副使李彦!称其乃西夏‘一品堂’潜入汴梁之真正主使!”
“李彦!”枢密使失声惊呼,脸色骤变。
赵煦眼底寒冰炸裂!他一掌击在御案上,未曾完全干涸的墨汁猛地一震,几滴污墨溅落在明黄的龙袍袖口。整个大殿死寂无声,唯有沉重的压迫感如山峦倾覆。
“何出此言?!”皇帝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闷雷滚过云层,每个字都带着千钧力道。
“苗履为求活命,临危攀咬。”史进垂下目光,声音沉稳清晰,将地牢中那场生死相搏下透出的一句话递到了御前,“原话是:‘若非李彦默许,这功劳如何吞得下?他才是真正的主使!’其意所指,便是博雅斋之事!臣以为,此事虽为罪囚死前攀咬,然苗履既敢公然构陷花大人、刺杀皇城司同袍,其背后所依仗,绝非空穴来风!枢密副使李彦是否真涉案中,抑或仅为苗逆构陷之辞,望陛下明察秋毫!”
枢密使匍匐在地,额角的冷汗一滴接一滴砸在冰凉的金砖上:“陛下!李副使忠心为国,此必是苗履构陷!”
哲宗没有看他,目光如鹰隼般攫住史进:“你所言‘博雅斋’之事,玉嬛已有密报。然攀咬枢密副使,非同小可。史卿,依你临阵所察,苗履此言,是惊慌失措之妄语,还是情急吐真?”
史进抬起头,目光迎向那道蕴着雷霆的审视:“陛下,臣闯入囚室时,苗履正欲亲手诛杀花大人灭口!其状凶狂,若非臣剑快,花大人已然身首异处。此獠行事,狠绝果断,绝非昏聩之人。其攀咬之语,并非恐惧哀鸣,更似…似一种保命的试探与交换!”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一分,却字字千斤,“苗履若想胡乱攀咬以求活,御林军、三省高官、甚至皇亲皆可入其口!然彼时,他眼中唯有慌乱与惧色,口中死死咬定李彦之名,其情其状,恳切异常,不似作伪!”
“恳切?”哲宗咀嚼着这两个字,指尖缓缓扣着御案,发出笃笃轻响,每一下都如同敲在人心之上。他目光投向御案角落那团刺目的墨痕,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更深沉的黑影。“若连枢密院都藏污纳垢……”后面的话没有出口,但殿内所有人,从跪着的枢密使到侍立的女官,皆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连冰鉴散发的冷气都无法抵御。
皇帝的目光最终落在史进身上,那审视中的雷霆渐渐沉淀为某种深沉的决断。“苗氏父子谋逆,罪证确凿,着有司严审,三司会勘!凡涉及枢密处大小官员行状者,无论位份高低,一体查察!赵玉嬛!”
“臣在。”赵玉嬛声音清冷。
“由皇城司探查司主理,深挖西夏‘一品堂’及博雅斋案,所涉人事,无论涉及何司何院何人,皆可便宜行事!持朕金牌!”皇帝取过案上一面刻着狰狞睚眦纹样的赤金令牌,内侍躬身快步送到赵玉嬛面前。赵玉嬛双手接过,指尖触及那冰冷沉重的金身,眼底深处,沉寂的孤寒被一簇锐利的光刺破。
哲宗目光再次落在史进身上,冰冷中首次有了赞许的温度:“史进!少年英锐,忠诚勇毅,临危有决,屡立功勋!今授尔御前带刀侍卫之职,赐紫金鱼袋,领宣正大夫衔,许宫内骑马!更赐紫宸殿行走!望尔戒骄戒躁,拱卫帝阙,再立新功!”
“臣,谢陛下隆恩!必当肝脑涂地!”史进撩衣拜倒,声音铿锵。阳光穿透高窗,落在他年轻的背脊上,将那身崭新的带刀侍卫服色映出逼人的锐气。旁边枢密使深深伏低,后背的冷汗浸透了官袍。
哲宗微微颔首,仿佛方才的震怒与深寒已敛去,眼中精光却比雷霆更摄人。“若无他事,都退下吧。今日殿前司之祸,汴梁城需刮骨疗毒!众卿,当好自为之!”
群臣如蒙大赦,屏息倒退而出,唯余史进与赵玉嬛殿前肃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