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家的据点就在咸阳宫附近,独占一片地方,建有一栋高楼。
门窗皆雕花镀金,屋内摆满各种青鼎玉器,极为奢华。
推门进去,满眼都是花草,翠绿欲滴,充满生机。
是阴阳家太富?还是嬴政为了拉拢他们下了大力气?
“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真是个好地方!”
高景忍不住赞叹。
东君站在一旁,脸色微沉:“你可以暂时住在这里,秦王那边我只能帮你传话,能不能见他,我做不了主。”
“多谢!”
高景笑得很灿烂:“还要麻烦东君帮我准备一些空白竹简……总不能空手去见秦王吧。”
东君冷哼:“你倒是不客气……等着!”
说完转身离开。
她走后,高景轻叹一声,对黑白玄翦说:“回头告诉韩非,为了救他,我连脸都不要了!”
黑白玄翦笑了笑,没有说话。
洗去一身疲惫,高景来到楼顶,透过窗户俯瞰咸阳,不知在想什么。
不久后,东君抱着一堆空白竹简进来,放在案上:“你要的东西带来了。”
高景回过神,笑道:“这种小事怎敢麻烦东君亲来……笔墨带来了吗?”
东君难得地翻了个白眼:“带来了。”
“多谢。”
高景走到案前,端正跪坐,铺开空白竹简,拿起笔,却未急着下笔,而是闭目沉思。
直到这时,东君才在高景身上看到真正的儒家风范。
他身姿挺直,抬头挺胸,肩背收拢,显得稳如泰山。
若说跪坐有标准,那高景此时的姿态就是标准。
而当他闭目沉思时,神情专注,仿佛连呼吸都不敢打扰。
东君不自觉地放慢了呼吸,拿起磨条开始研墨……
等她回过神,墨已经磨好了。
“呼……”
高景忽然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提笔在竹简上写下《治国策》三个秦国文字。
接着毫不犹豫地继续写下去:“三皇五帝以德为主,文武周公以礼治国,五霸七雄以法为王,四海归一当并行。
纵观古今,人治者王,法治者霸,弃霸而王者,难守其国,弃王而霸者,难得其心。七国归一,前所未有,占其地易,收其心难,王霸不可偏废,当并行实施,人治与法治互为辅成。”
随后另起一行,写下“人治篇”……
东君在一旁默默看着,越看越惊讶,嘴也张得越来越大。
此时七国尚未统一,但高景所写的,却是天下一统后的治理之策,且古今天下兼顾,有理有据……
至少在东君看来,每一条都切中要害,提出了切实可行的办法。
当一卷竹简写完,高景换了一卷,继续写下“法治篇”时,东君迫不及待地拿过已完成的竹简细细阅读。
太厉害了!
这是她唯一的想法。
看着手中的竹简,东君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国家,什么是百姓,什么是治国,什么是治民。
在这篇“人治篇”中,高景清楚地将国家分成了几类人,每个人的心思都剖析得明明白白,并针对不同人群给出了相应的治理方式……
尽管只是一篇总纲,但从其中,东君突然生出一种“有这个,我也能治国”的想法……
……
不知过了多久,高景已写完第三卷。
东君仍抱着第一卷书入迷:第一次读,能看清国民的面貌,第二次读,能看清国民的心思,第三次读,能看到如何满足各方的需求
看似简单,但东君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体会。
她难以理解,眼前这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怎么能把一个国家剖析得如此透彻!
在《治国策》的“人治篇”中,她看到了儒家、法家、道家、墨家,乃至阴阳家……各家思想似乎都融汇其中。
这才是真正的博通百家!
“咚咚咚!”
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东君,她不悦地从竹简上抬起头。
高景也停下了笔,笑着看她。
东君有些羞愧,强压怒火问道:“什么事?我不是说过不要人打扰吗?”
外面传来犹豫的声音:“东君大人,相国昌平君来了。”
东君一怔:“他来做什么?”
高景轻叹一声,放下笔,将面前的竹简卷起。
“4.8 昌平君是来拜访高景先生的。”门外回答。
高景起身,摇头道:“我还以为躲进阴阳家就能避开这些事,没想到……”
东君顿时更加羞愧。
昌平君居然能让阴阳家的人违背她的命令来打扰高景
而且还是在阴阳家的地盘
还有这个高景,竟然从一开始就利用阴阳家
东君突然觉得阴阳家成了他们手中的工具,被人利用却毫无察觉。
东君语气冰冷如冬日:“昌平君给了你什么好处……”
“算了,我去见见他吧。”
高景摆摆手说:“我就不掺和你们阴阳家的事了。”
在楼下,高景见到了如今的秦国丞相——昌平君芈启。
芈姓,熊氏,名启,楚考烈王之子,楚国最后一位楚王……这么说好像不太准确,西楚霸王也是楚王。
如今身为秦国丞相,昌平君自有一股贵气,站在那里就让人肃然起敬。
但对高景来说毫无作用。
打量了几眼,高景上前行礼道:“儒家高景,见过昌平君。”
芈启也在观察高景,虽然早有耳闻,但亲眼所见,仍为他的年幼感到惊讶,也为他的气质感到赞叹:“芈启见过高景先生,听闻先生入秦,我心痒难耐,冒昧来访,还请见谅。”
“昌平君说笑了,请!”
“请!”
两人隔案对坐,有阴阳家之人前来奉茶。
与所有贵族一样,双方先闲谈,再论学问,随后将话题“无意”间引向正题。
“先生入秦,一路而来,觉得我秦国如何?”芈启问道。
高景正色道:“秦人简朴进取,无靡靡之音,衣着整洁,无奇装异服,敬畏法度,不违禁令。”
同样的话,可以从不同角度解读,为何“无”,因秦法所禁!
芈启得意地笑道:“既然如此,先生可愿留秦?我愿向大王举荐您。”
高景眯眼,假装心动:“哦?不知是何职位?”
芈启笑道:“以先生的声望与才学,可任上卿之职!”
高景饮茶,未作回应。
芈启又道:“自甘罗之后,秦国再无如先生这般年纪的上卿了,先生觉得如何?”
高景笑了笑:“孟子曾说,若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芈启脸色一沉:“难道先生志在秦国相位?这位置,岂是人人可坐?”
高景好奇道:“昌平君是在吓我吗?”
芈启语气冷淡:“那又如何?”
高景忍不住笑出声。
芈启问:“先生为何发笑?”
高景摆手:“昌平君莫怪,我只是想起一则典故,故而发笑。”
芈启疑惑:“是什么典故?”
高景笑道:“当年惠施在梁国为相,庄子想见他。有人告诉惠子,庄子来梁国是想取代他的相位。
惠子惶恐,派人搜查三日三夜。
结果庄子第三天来了,说:南方有鸟,名鹓雏,您听过吗?它从南海飞往北海,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一只猫头鹰正在吃腐鼠,恰逢鹓雏飞过,它便护住腐鼠,仰头叫嚣。
如今昌平君也在吓我……”
芈启脸色骤变,盯着高景:“在先生眼中,秦国相位难道就是‘腐鼠’?”
“因人而异罢了!”
高景摇头:“昌平君放心,如今秦国的相位,我不奢求。”
芈启盯着高景看了许久,才道:“那我就当先生说的是真的了。”
“自然!”高景肯定地点头。
见高景语气坚定,芈启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两人之间的交谈再次变得融洽。
就在高景在楼下与昌平君交谈时,楼上,东君仍在翻阅高景写下的竹简。
微风轻轻吹过。
东君猛然回神,看见一个全身被华丽罩袍包裹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案几旁。
那人手中也拿着高景所写的三卷竹简之一。
东君立刻起身:“见过东皇太一阁下。”
语气中带着惊讶。
她从未见过东皇太一离开东皇宫。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东皇太一看着手中的竹简,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星象已变,这便是源头!”
东君一震,随即又觉得理所当然:“这三卷竹简,确实能改变天下。”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东皇太一便在这似歌非歌的声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东君沉默片刻后,道:“是,东皇阁下。”
楼下的两人也听到了这似歌非歌的声音。
芈启疑惑地问:“先生,这是?”
高景看向他,道:“昌平君是楚人,难道不知道这是屈原所作《九歌》中的‘山鬼’?”
知道才怪!
芈启心中暗想,却被高景的学识所震撼,道:“启虽是楚人,却生于秦国,长于秦国,早已将自己当作秦人。”
高景感叹道:“是啊,食于秦,禄于秦,若背叛秦,恐怕世上再无容身之地。”
芈启一惊,盯着高景看了许久,却看不出端倪。
是无意吗?
他压下疑虑,道:“先生说得对。”
聊了几句后,芈启起身告辞。
高景依礼送他到门口,目送他登上马车离去。
回到楼顶,见到东君,高景问:“刚才那是东皇太一吗?”
东君点头:“是东皇阁下。”
高景好奇地问:“他让你 我?”
“啪嗒!”
东君手中的竹简跌落地面,整个人愣住了。
“你……你……”
东君语塞,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高景神色平静,说道:“他临走前说的那些话,不是明明白白吗?山鬼居于巫山,兴云雨……这不就是巫山云雨吗?”
东君脸色瞬间涨红,慌忙起身,只留下一句:“我去向秦王引荐。”
见东君离开,高景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这阴阳家,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算了,不想了。
高景摇摇头,重新坐回案前,提笔继续书写。
想要治理统一后的中原,并非随便套用未来两千年某个王朝的制度便可。
必须因地制宜,因时制宜。
而且秦灭六国,内部矛盾复杂,若不能理清,所谓的“制度”不过是空谈。
不过两千年封建王朝的制度,仍可作为参考。
汉朝建立后,虽沿袭秦制,但治国理念一直在尝试调整。
起初采用黄老之术,无为而治,结果国家贫困,全国找不到六匹同色的马,白登山之围被匈奴逼迫送女人和亲。
后来汉武帝独尊儒术,虽然击溃匈奴至狼居胥山,但也耗尽了国力。
因此,单纯依靠道家不行,单纯依靠儒家也不行。
好在有两千年的经验积累,再加上现代知识,高景也能有所借鉴。
写完最后一笔,高景才注意到天色已经微亮。
竟然一夜未眠。